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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月底,我都會定期到林家村採買下個月店裡要用的茶葉。
喝茶的習慣我是從小跟著爺爺耳濡目染的。
小時候總喜歡在茶桌上,看著爺爺熟練地從茶罐裡舀出一勺沉穩的香氣,放入那只不知道
年紀的茶壺裡,磚紅色的茶壺,配著八只茶杯,據說是比太爺爺更早時,就從祖上傳下來
的古物,爺爺說用這套壺泡出來的茶,不只溫潤如玉,色澤清香,還有那麼點老祖宗的平
安保佑意味。
每當我碰上了不該碰的東西,半夜折騰著睡不好時,爺爺總會用那套磚紅色的茶壺,泡上
一壺茶給我喝。用溫暖的香味與老祖宗的保佑,驅走我腦中不想留下的恐怖。
即便我知道爺爺愛茶,卻從來不知道爺爺有這麼一間過去似乎是茶店的店。
嚴格來說,在爺爺遺囑寫著要將這間店交給我時,它也看不出是一間茶店。
我記得高考完,我第一次踏進這間店時,根本沒辦法想像這間店到底能做甚麼。
一打開門,長年沒有人走動的霉味撲鼻而來,風災造成天花板與牆面的水泥外露,年久失
修的桌椅早已殘破不堪,更別說上面一層厚到能刻字的灰塵與碎屑,連帶著我來的律師都
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但奇怪的是,即使看起來荒廢了不知道多久,屋況也已如風中殘燭,整屋子卻不見任何動
物屍體,彷彿這間屋子只是在時光的流淌中暫停了一樣,靜靜的,讓自己消失在世人的注
目之中,獨立而隱蔽。
店面位於一棟獨立的三層建築,一樓是店面,二樓以上是住家。二三樓各有兩間房間,小
區裡這側的房子差不多都是相同年代蓋起來的,因為還未經歷都市更新,所以這條巷裡的
房子大多都是這樣三、四層高的獨棟建築,排排挨著彼此,見證小區興衰。
爺爺把整棟房子都交給了我,遺囑裡寫著要我一定要重新讓這間店開張,沒有原因,沒有
解釋。於是之後我用了一年時間重新整修這間老房子。除了翻修一樓茶店外,也將二三樓
做了大幅度的整理,把為數不多的行囊搬進來,爺爺過世後的一年,我在這裡開始了新生
活。
剛開始的我非常不習慣。
甚至店裡初開張的那一年,因為太過不熟悉營運收支,也不懂做生意的招攬營銷,我幾乎
是靠著過去的存款過活。別說開店了,我連打工的經驗都沒有。
雖然爺爺並不是甚麼市內首富,但自我有印象以來,小時候的生活一直都是衣食無虞,爺
爺家裡也總是由管家王姨,跟好幾個幫傭打點一切。就算是在台灣的姑奶奶家,生活也一
直都是不需要自己打理的。
我實在想不透為什麼爺爺會在把我近乎丟棄的送到了跨海的姑奶奶家後,又在他過世前要
求我接下這棟房子,甚至開店。
我想想,最合乎邏輯的解釋,是爺爺怕我身旁沒有任何親人,然後平凡又沒有一技之長如
我,在他過世後會無法養活自己,才把這麼一間廢棄已久的房子交給我,無非是怕我餓死
街頭,所以至少讓我有棲身之地與賺口飯吃的工具。
所以即使感到莫名其妙,我對於爺爺的安排還是欣然接受的。
畢竟現在想想,若是沒有這間店,我真的也不知道該怎麼養活自己到現在。
在林家村下了車後,我沿著最熱鬧的大街走,熟門熟路的拐了四五個彎,匆匆忙忙地跑進
了苦雨樓。
「小蓮啊,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晚呀!幹啥用跑的過來,看看妳這滿身汗氣!」苦雨樓的老
闆叫胡令,長年總是一張憨厚溫暖的臉,爽朗的聲音彷彿夏日的朝陽。
「來來來,外面很熱吧!妳臉都煞白了,都先喝喝茶去去暑氣!」
胡老闆用著長滿厚繭粗糙的雙手,從櫃檯後的裡間拿了一杯淡黃金色,還飄盪著幾片葉子
的桂花釀金萱,杯身上還沁著剛從冰箱裡出來的水珠。
「胡伯今天店裡人不多啊。」我一手扇著風,邊喘氣邊大口喝下苦雨樓招牌的桂花釀金萱
。
「唉唷妳個丫頭,現在都幾點了!哪個開店的人像妳一樣總是睡到太陽曬屁股來了,才晃
啷啷的過來要買茶!」
「最近店裡忙,幫手的小妹前陣子休假了,差點累死我!」
「就妳一張嘴胡說,妳那個店能多忙!」
我隨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吐吐舌頭聳聳肩膀:「胡伯就別拆穿我了,也不想想我這大
熱天還是千里迢迢來看您呀!」「就妳貧嘴!這個月的量一樣照舊嗎?」
我點點頭,再嚥了一大口茶。胡伯微胖的身影轉身進裡間,忙著拿出小凳子,吃力的上下
穿梭在那一整面的木製閣櫃中,把那些只有在這裡才買得到的茶葉落入袋中。
我並不是開了店之後才在苦雨樓買茶。
小時候爺爺總是會帶著我,坐著家中司機李伯開的車,每個禮拜花上四個小時往返,只為
了跟胡老闆買茶。苦雨樓的茶葉其實和其他茶行賣的並沒有太大不同,但凡常見的茶種這
裡也都見得到。
不過,我想胡伯在賣茶葉之前,一定是個飽讀詩書的人。
或者至少是個過度浪漫的人。因為這裡賣的茶葉總是有著令人費解的名字。
春雨茉香、夏荷翠紅、秋桂成金、冬霜龍涎,苦雨樓最有名的四大茶款,雖然就是最常見
的茉莉、紅茶、金萱、烏龍,取上這麼一個詩情畫意的名字,彷彿喝的不再是普通的茶,
而是文人的四季更迭。
但苦雨樓的茶著實厲害,小時候跟著爺爺喝茶,不知不覺也把這張嘴養的刁了,長大之後
只要不是苦雨樓的茶,對我來說都有那麼點難以入喉。
所以當爺爺把店交給我時,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開間茶店,讓苦雨樓的茶葉也能給更多人
品嘗。那記憶中帶著溫香,在每個夜晚,用或馥郁或清雅,或甘甜或醇香的各種味道,驅
走那些令我顫慄的恐懼。
「胡伯,你這裡有沒有賣雨月翠荷呀?」
我半身倚在櫃檯上,一手撐著頭,邊看著正在裡間忙進忙出的胡伯,忽然想起來兩周前,
那雙在餘暉下的笑眼,那張近乎完美的五官,那條放肆張狂的狐狸尾巴。隨口問了一句。
胡伯的身影明顯的頓了頓,似乎被我這一個突然其來的問題給震懾到,甚至忘了控制力道
的把正要關上的櫃門碰的一聲給甩上了。
「胡伯,怎麼了?」我被那塊沉重的槐木櫃門清脆的聲響給嚇了一跳,以為我是不是問了
甚麼天大的禁忌問題。
「沒事沒事,年紀大,手滑了而已……」裡間的胡伯轉向另外一面屜櫃,繼續勺著茶葉。
「喔……」
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在我問了那個聽到後一直默默放在心上的茶名後,店裡的空氣瞬間
冷清了下來。我尷尬的轉移目光,看著落地窗,接近傍晚時分,街上的行人已經零零散散
。
正琢磨著自己剛剛是不是說錯了話,邊希望胡伯趕快裝完,避開這眼下的一股莫名尷尬,
也好趕快趁天黑前回家。
我不喜歡在夜裡出門,特別是在農曆七月過後的夜裡。
爺爺說,對於我這種能見到鬼神之人,農曆七月過後的時刻其實才是最危險。
農曆七月鬼門開,是地府讓那些尚未進入輪迴道的鬼魂,有機會在回到人間,見上親人一
面,透過人間的祭祀與感念,讓這些鬼魂能夠不帶遺憾地回到地府中,放下塵念進入輪迴
道。
鬼門大開,為了維持秩序,這段時間也會有冥間使者看顧著這些返回人間的鬼魂,避免出
亂子。
可是每當鬼門關後,總是會有那麼些趁機逃過冥間使者的看顧,繼續遊蕩在人間的鬼魂,
要不是死時怨念太過,無論有沒有受到普度祭祀都無法使他們放下塵念,繼續盤留在死前
怨念聚集之處,要不就是因某些理由無法進入輪迴道,長年遊蕩在地府之中,讓他們擁有
了比一般鬼魂更強的能力,趁著鬼門開時重回人間,甚至可以隱匿身上的氣息,在鬼門關
時不被地府召回。
無論哪一種,碰上了都極為可怕。
執念過多的鬼、能力太強的鬼…都不是我這種肉胎凡身可以應付的對象。
所以爺爺從小叮嚀我,鬼門關後的那個月,絕對不要在晚上出門。我不只有陰陽眼,我八
字更是輕得過頭。
像是來到苦雨樓前,一下巴士我就看到一個斷了一隻腳的男孩子,穿著潔白的初中制服,
身上卻沾滿半乾涸的血跡,脖子上整顆頭被削去了一半,被壓扁的那半邊頭不斷的噴出謝
來,就這樣站在公車站牌前。我心中苦叫一聲慘,趕緊低頭快步往人多的馬路上走去。
「吶…妳是不是看得到我啊…」
那個只剩半顆頭的男孩子,穿過車水馬龍的下班車流,緩緩地跟在我後面。
「我好慘…幫我找找兇手吧…」
我裝作沒聽見,避開最快抵達的路徑,選擇雖然要多繞上十幾分鐘但人多的馬路繼續向前
走。34度C的太陽底下,我背脊卻是冒出陣陣冷汗。雙手手心緊握拳頭,仍是不發一語的
快步向前。
還有一個路口。
隨著目的地越近,轉入小巷弄後兩旁的行人也越來越稀少,我感受到背後的寒氣逼近的速
度也越來越快,我努力讓雙腳膝蓋不要發抖,用盡全力維持步伐頻率,右手急忙往兜裡翻
找那塊自小不離身的白玉菩薩。
偏偏越慌忙越是事與願違。還沒摸到那塊白玉,我立刻感受到脖子上一股寒意貼上,讓我
腳步一怔,來不及踏出下一步便瞬間停格。
那一刻,像是有人在後脖子上吹氣一般,伴隨著嘶的一聲,一股黏膩冰冷的氣息貼著我的
頸椎一路向上,緩緩移到我耳邊,一陣尖銳而破碎的聲音傳入我的腦中:
「妳為什麼不幫我…妳明明就看得到我…」
「我頭好痛…姊姊能不能幫幫我啊……」
明明是大白天,這時身邊的顏色瞬間暗了下來。
前一刻還猶然在耳的交通雜音突然沒了聲響。彷彿一秒之中被轉移到與外界隔絕的巨大泡
泡裡,聽不見任何聲音,視線裡的顏色也只剩下灰階黑白。
我試著移動腳步,卻發現雙腳像是踩進了瀝青般動彈不得。
目光撇到左手邊有一對女學生腳步輕快的即將走過身邊,喉嚨嘗試著發出一點聲音讓她們
注意到,這裡有人在大白天底下突然抽風了。哪怕是一個眼神也好,只要有人注意到我,
就有機會趁隙擺脫他的控制。
這希望仍是隨著女學生越走越遠的腳步而落空了。
那張血淋淋、只剩半張的臉保持著不到一個拳頭的距離,貼著我的臉側移動到我眼前。
一股腐朽的鐵腥味在空氣中越發腥濃,逼我不得不直視他那因為高速撞擊,整個變形破碎
的面容,僅剩的那半邊,紅腫的眼睛吊在眼眶外,隨著移動晃蕩晃蕩的往下滴著血。而失
蹤的半邊,幾撮沾滿暗紅色血液的頭髮黏在碎裂的頭骨之中,混雜著瞬間爆裂的腦漿與凝
結的血塊,在風中攪動的像是一盆鮮豔的草莓牛奶。
就在那隻吊在他臉頰上的眼睛正要對上我時,我用盡全力閉上眼睛,將右手的白玉菩薩舉
到了面前。
空氣中的血腥味瞬間消失,隨之而來的是雙腳的自由,以及瞬間回到耳裡的車流人聲。
我大力的喘著氣,不敢去思考他現在去哪了,也來不及擦掉額頭上不知道是用力過度還是
驚嚇過度的汗珠,立刻小跑步衝進那間明明就在轉角,前一刻卻以為這輩子再也走不到的
茶行。聽到門上鈴鐺晃啷的一聲,我才終於放下心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