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關好窗,放輕腳步走到後院時,他方才那一點情緒已經收得乾乾淨淨了。
梁不問見我下樓,也沒再繼續什麼睡好不睡好的話題。他抿了抿唇,開口:「你有仔細看
過我手上這塊玉嗎?上頭有刻紋的。」
我搖頭,「避之唯恐不及,哪有心情細看?」
他嗯了聲,從懷中拿出泛著青瑩的碎玉,平放在手心。
「那你現在能看了。」梁不問徹底無視我扭曲的表情,淡然道:「看一下而已,沒有要你
碰。你別說連看都會影響。」
「奇怪,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有沒有影響?」
我嘴上說著子非魚的歪理,身體倒是很聽話的湊過去看了。確實如同梁哥所言,這不到半
個手掌大小的碎玉被打磨過,形狀像片狀玉玦的一部分,上頭刻有浮雕虺紋。
刻紋生動非常,細看能見由雲紋、穀文交湊出的側面虺首。不過,這條大虺蛇只見蛇頭,
不見蛇尾,若從圖形來看,這塊玉玦顯然有缺。
「有人拿到其中一塊心玉後,經過加工,又再把它切分。」梁不問說:「花年歲身上的這
塊,只是切分後的一小部分而已。同塊玉玦上的其他段落,說不定還在她的出身地。」
「應該是吧。」我聳聳肩,退了一步說:「那正好,反正你也是要陪她去。」
梁不問八成有聽出我話裡的推卸之意,但他是謹言端方的梁家人,不會無聊到跟我在這鬥
嘴。果然,梁哥靜默一會後,便自己把心玉收了。
心玉的話題就聊到這裡,很順理成章的劃下暫停,再說一句都顯得多餘。
清晨早醒的鳥已經吊完嗓子,院裡的夏蟬卻還未醒。梁不問轉身,抬頭去看院裡一棵長青
樹,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樹上有什麼新奇的玩意兒,能讓他看得如此入神。
可事實是,樹上什麼都沒有。
梁家人不說話時,看個野花碎石都是那樣的目光。好像看久了,就能看出個什麼道理來。
我走到他身邊,和他沉默的一起看。新芽底下泛黃的葉,糾結纏繞的根鬚。
而屋子裡傳來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份沉默。
「青玉!」
花姊的招呼充滿朝氣,她進到院子,見到我和梁哥都在,驚訝地說:「不會吧?我平常如
果不設鬧鐘,現在這時間絕對還在睡大覺,你們居然都醒了?」
我告訴她:「所以妳看,這就是學霸和學渣之間的鴻溝。」
花年歲嘟噥了句「我那是在睡美人覺」,我想裝作沒聽見,但還是忍不住竊笑出來。
梁不問收回落在樹梢的目光,沒有理會我們兩個的打鬧,靜靜從袖中拿出兩顆圓核。
我湊過去,認出他掌心握的,是黑嬤和小花年歲留下的東西。
當初在局裡,他跟小花年歲解釋這是冤煞化解後殘存下來的留戀。我覺得換句話說,就是
一個人和這世間的緣分吧,褪去沉重的、負面的情緒後,一些純粹乾淨的紀念。
「既然來了,那剛好。」梁不問把圓核放到花年歲掌心,「這件事妳來做最合適。」
他領著花姊到一處小土坑前,旁邊插了把鏟子,顯然這洞是剛挖出來的。
「妳把這兩顆晶核,當作是黑嬤和小花年歲要留給妳的東西。」他一面引導花年歲,一面
說:「想想她們的好,一些妳們之間共同的回憶。」
「十字型的村道、野溪、老黃狗。」
「紅花、藥草香、午後的陽光,熱飯和紅燒丸子。」
「想好之後,就把晶核埋到土裡。」他說:「讓一切回歸塵土,這樣就行了。」
花年歲沒看人化解過冤煞,對晶核意義也不明白。不過,她仍是依言閉眼,將圓核虛握在
胸前,回憶起逝去的點滴。
過了一會後,她睜開眼眶微濕的雙眸,將晶核慎重地埋入土中。
她蓋土的速度非常緩慢,一抔一掬,好一陣子才把鬆土壓平。
泥壤帶有濕氣,將花姊的手心手背都弄得黑黑的,所以她沒辦法抬手去抹眼睛。
一滴清淚從下頷滑落,掉了兩滴就沒了,很克制。
畢竟只是個緬懷,早該離開的人,也好走得乾淨。
我看著花姊面前新蓋的土,以前,我也看梁絕做過一樣的事。溫家做法就不同,我們習慣
把晶核投入海中,它會迅速孵化成魚,徜徉於海,不再受陸地上任何事束縛。
其實,這些晶核如何處理,都不會影響到已經進入輪迴的人。
但梁絕傳下來的這個做法,對依舊在世的生者來說,是種平靜的結束。
在我們三人的注視下,兩株幼苗從土底抽芽,轉眼之間,開出了一高一矮的重瓣紅花。這
兩株植物長在樹下,陽光自頂頭葉間篩落,細碎的落在柔軟的瓣上。
我瞇起眼。只見眼前似有一對母女頭頂花冠,勾著手在樹下乘涼。
花姊愣了愣神,忽然低笑一聲:「真好。」
她的聲音還有點哽咽,但眼淚已經止住,「這樣……就很好了。」
梁不問看事情已經告一段落,走到我身邊,輕聲說:「她的來歷目前訊息太少,我出門一
趟,去跟蘇家借幾本書。查到眉目後,再回來跟你們說。」
「蘇家嗎……」我想起了些往事,垂目捏著自己指節,「我其實很意外,蘇家居然能東山
再起。我還以為,蘇年生那老爺子一死,蘇家就氣數已盡了。」
「溫家為惡,梁家歷代皆是單傳。修界這百年來,都是蘇家在做主。」
「我知道。」我說。
「我只是有點感慨,沒想到蘇年生的大徒弟還挺有兩下子的,能一手將蘇家救活。我這些
年隱姓埋名、四海為家,有方面也是蘇家耳目真的太多。」
我幽幽地笑了笑:「據我所知,溫家都被他們殺得剩不了幾個人了。」
「確實如此。」梁哥停頓一下,不咸不淡地問:「那你要替溫家人討公道麼?」
「討什麼公道?」我抬頭,奇怪地看他,「你不覺得溫家現在這處境,都是自找的?」
「畢竟,蘇年生是被青煞玉殺死的。」
過去的血仇擺在那,溫家培育出青煞玉,就注定跟蘇家不對盤。
我側著頭看梁不問,聲音不由自主地重了幾分:「你想想,蘇年生是誰?修界一代巨擘,
能和梁絕平起平坐的人。溫家人全死光,也換不回的絕代修者。」
這樣一想,蘇家不把溫家人生吞活剝,那才是見鬼。
梁不問一如既往地沉默。他長而好看的鳳眸半斂,沒反駁我,也沒替蘇家辯護。
我壓著自己眉心,嘆口氣,說:「算了,不聊這了。聊起來糟心。」
「你這趟出去,多久回來?」我問他。
「找點資料而已,要不了幾天。」梁不問想了下,「後天吧。加點路程,後天回來。」
梁不問把鑰匙讓給了我跟花姊,說屋裡有的東西都能自取,連哪裡放錢都說了,也是真不
怕人搶。等花姊洗完手,重新回到院子裡找我時,他已經離開前往蘇家。
「他走得這麼急?」花姊望向門口,「我還想說給他削顆蘋果,路上能帶著吃。」
我呵了一聲,故作委屈地問:「妳人這麼好?那怎麼沒想到我等等教妳修練時會口渴,先
替我倒杯水來?」
花姊用力瞪我一眼,「去——」
她的「去死」還含在嘴裡,我就回了她一個「妳確定真的要這樣嗎」的表情。我們倆大眼
瞪小眼,較勁過後,花年歲率先敗下陣,懊惱地乖乖去端了杯水來。
「青玉老師,您請用啊。」她咬字特別清晰,水還是雙手端上來的。
「這水太燙了吧。」茶杯冒著白煙,我還不知死活的在嫌。
我看花年歲的手抖得有點厲害,擔心她等會兒把瓷杯磕破,趕緊把茶接了過來。
「妳自己看,妳手這麼不穩,哪適合學控靈?」
花姊臉上浮現不可理喻四個大字。
這話雖是玩笑性質居多,但確實含有幾分真話。
說實話,多數人都不適合學控靈,更別提是像花年歲這樣的性情中人。
符咒、五行、陣法這三個流派之所以為當今顯學,不只是因為現在獨大的蘇家擅長這三項
。言命吃天份,控靈重心性,兩相比較之下,這三樣自然更容易廣傳。
我喝了口茶,「我說會教妳,但沒說是教控靈。」
「我教妳五行。」我把瓷杯放到地上,「妳是妖,對天地五行的感知會比一般人還要敏銳
。比起學控靈,學五行對妳來說是更好的選擇。」
我的身體現在不容許示範,所以就和花姊從理論開始講起。
所謂五行,算是個總稱。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剋: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
從革,土曰稼穡。天生五材,廢一不可,以成百物。
這五行,古今中外能五項都使上的沒有幾個,會個三項都算是強者。
要學這流派,首要就是先看自己和五行裡哪一項的親和度高,學起來能事半功倍。
恰好現在這院子裡什麼都有,木土自然不缺,鐵欄杆也有幾根,地上還放了杯水。我從屋
裡再找根蠟燭點上,這下五行就全齊了。
「那接下來呢?」花姊問。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打了個呵欠,睡不好實在要命,「妳就慢慢試,用我剛
教妳的方法,讓自己的魂相去和五行交流。」
我正大光明地說:「我要回去補眠。妳如果有進展,再來叫醒我。」
結果,我一路昏睡到日落西山,也沒見花姊踏進我房裡半步。
我起身時,感覺自己胸口像被烈火燒過一樣,整個人都快散了。
我掩嘴開始咳嗽,飢餓感又湧上心頭。一直餓著也就算了,更慘的是在快餓死的時候,還
有人拿著有毒的滿漢全席在誘惑你。梁不問稍早就是這行為,實在不可取。
我從二樓下到廚房,翻出了包白麵條,還有櫃子裡的雞蛋和白菜。
煮好湯麵後,我走到後院,看花姊背對著我,還維持著盤腿坐在地上的姿勢。
哐哐。我在她身後敲了兩下鐵欄杆,「花美人,吃晚餐了!」
我連續喊了好幾聲,喊到第三次時,花年歲終於有了反應。
「感覺如何?」我問她。
她鬆開盤坐在地的腿,扶著牆起身,「也太累了……這真的是人在修的嗎?」
「是有人在修,但妳現在是妖。」
我告訴她,不用急這一時。依我印象,正常人就算和五行親和力天生就高,也至少要個十
天半月才有機會點燃蠟燭。不過,只要抓到訣竅,修五行的人進步速度算是快的。
她看著地上那杯水,蹙眉說:「但是,我好像感覺不出我和哪項特別合?」
「正常,第一天而已。再多試幾天吧。」
「你確定這樣正常嗎,會不會是你不會教?」
我叫花姊別怪東怪西,早早吃完飯,明天睡飽再起來繼續試。她也算認真,一連試到梁不
問回來,面前的五行還是半點動靜都沒有。
花姊注視著紋風不動的水面,深吸了口氣說:「你確定真的沒教錯?」
「古有文豪七步成詩,我化形後走不到七步就會五行了,怎麼可能錯?」
我拍拍她的肩,要花姊別牽拖,我們先去看梁哥帶了什麼回來。
梁不問擺在客廳的資料已經經過篩選,但資訊量依舊驚人。我花了一個上午才看完桌上三
大疊紙,還都是速讀過去而已。密密麻麻的資訊相互交錯,像雜亂的毛線球。
「我放棄。」看到旁邊還有三疊紙,我直接舉白旗投降,「您跟我說結果吧。」
梁不問瞥了我一眼,從一堆文件中抽出三份資料,「我覺得這三個位置可能性最高。但這
也不好說,就是擔心有遺漏,才想說讓你都再看一次。」
我接過那三份文檔,邊看邊說:「學霸如果出錯,錯的就是考卷。這道理你不懂嗎?」
話是這樣說,但我只看一眼,就知道梁不問絕對錯不了。
因為其中一份資料就是在說祈山。
我把另外兩份放下,開始翻閱起祈山的資料,斬釘截鐵地說:「其他的不用看了,是這裡
沒錯。祈山這地方,你熟悉嗎?」
「我沒去過。」梁不問簡要地回:「但祈山那裡,在修界算是有名。」
文件裡記錄的都很基本,主要在講祈山的環境和人文,旁邊還有附圖。
祈山全年溫差甚小,四季潮濕溫熱,沒有旱季,是毒蟲毒蛇的天堂。當地人為了適應環境
,建造的房屋多是高架干欄式建築,不只通風透氣,還能適應坡地不平的問題。
我一手翻著資料,邊看邊問:「有名?為什麼?」
「祈山地界上有個有名的生死局,存在很久了。」梁不問說:「但它地處偏遠,蘇家領頭
的這幾年都在忙著處理其他更具威脅性的局,所以祈山的局就一直擱在那。」
「這世間沒解的局多了去,單純存在很久,感覺也沒什麼特別的。」我這樣回應。
自從心玉被打碎後,我就沒什麼在關注修界的事。不過,在我記憶裡,從以前就會有種局
是那種天煞的大局,很難解,是大量冤煞匯聚後自然形成的死局。
溫家的生死局,其實是借鏡這種天然死局而成的陣法。
梁不問搖頭,「那個局特別,不是特別在它的存在時長。」
他說出了個我沒想過的可能:「祈山的生死局,據說是個活局。」
花年歲從剛剛就很安靜的在旁邊聽,但隨著沒聽過的詞彙越來越多,她還是忍不住發問:
「抱歉,打個岔。什麼是活局?」
「一般的生死局進入後,除非破局,不然無法離開。而活局不同,它是種有暗門的結構,
不過暗門只有設局者知道。只要得知暗門為何,就能自由進出這個生死局。」我解釋。
梁不問補充:「祈山的局是誰設的,目前沒人清楚。」
「不過風向都說是溫家。既然是溫家人設的局,蘇家自然問不到暗門。」
我聽了失笑,「不要處理不了的事都怪到溫家來,哪可能全是我們的問題?」
「風向如此。」梁不問拿過我手中的資料,翻到其中一頁,「比起活局,我在查資料時,
有發現幾個比活局還吸引人的紀錄。這些都是鄉野雜談,沒細看很容易忽略。」
他指著資料裡的圖片說:「像這位江先生,就是年輕時去過祈山的人。那時,祈山還沒被
設成生死局。」
「他是當年有名的山貨商人,專挑精品賣到城裡,經手的都是大筆生意。」
「我去查了他的資料,他少年時期經常頭痛,看了好幾位大夫都無法根治,連擅長醫術的
翠竹教都束手無策。後來,有一年他完全失去蹤影,就有人說他的頭痛其實是腦瘤,已經
長到嬰兒拳頭大小了,當然無法繼續做生意。」
梁不問往後翻了一頁,「但我比對後發現,他消失那年,其實是去了祈山。他在祈山裡,
不知做了什麼,回來之後無藥自癒,一路安穩活到了七十才離開。」
「所以民間就說,是江先生命好,在山裡遇見神仙,幫他把絕症治好了。」
這說法挺有趣的。我湊過去看梁哥翻到的頁面,上頭有江先生的畫像。
他佝僂著背,全身沒半點裝飾,瘦小的身軀藏在寬鬆黑袍下。
江先生雙眼注視著畫外,緊緊抿著唇,給人一種瞪視的錯覺。一瞬間,我居然感覺這死人
其實還活著,他活在畫裡,正迫切的想要傳遞某種重要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