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胸思索,沉吟一會後問萍娘:「最後只有一人能參加媧禮,那其他人旁觀可以嗎?」
「當然。」萍娘說:「我進行媧禮時,我爹娘也都在看台看著呢。」
萍娘說,因為名額只有一位的關係,所以我們得透過媧前禮來挑出媧禮人選。人選是靈胎
決定的,看我們誰的誠意最足,最願意付出,自然能被靈胎認可。
為了不耽誤時程,萍娘一邊說,一邊領著我們往地媧窟深處走。
地媧窟是個天然的溶岩洞,入口是條崎嶇小路,窄得無法並行。地穴潮濕,萍娘走在最前
面,她每說一句,四面八方就傳來回音,遂讓人有種會在地底迷失的錯覺。
周師父打死不願意讓我走隊伍最後方,八成是怕我偷襲他。
他疑心病太重,傻子才挑這時候出手。鬼片裡會出事的都是走第一個和走最後的,他既然
要自告奮勇殿後,我自是樂見其成,將那好位置雙手奉上。
「關於挑人,靈胎大人自有一套標準。」萍娘不愧為專業地陪,聊起天來特別健談:「她
不收錢,只收物品。紙幣是凡物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她看不上眼。」
走在前段的黑馬問:「那她欣賞什麼?」
「這就不一定。靈胎大人的心思,我們哪捉摸得著?」萍娘話中帶笑,說:「以往有人送
靈戒、寶劍、珍奇異獸……都有。只要夠有價值,靈胎大人就會接受。」
後來,道路漸寬。花姊慢下腳步,湊到我耳邊問:「怎麼辦,我們是不是什麼都沒帶?」
「黑馬他們兩個,不是各帶了個意義不明的環飾?」我邊走邊回:「他們說是護身符,我
看不是。言命的人叫他們帶的東西,應該是用在這裡。」
「但那是他們的東西呀,又不是我們的。」花姊疑惑道:「我們不爭取一下?」
我低笑:「我就不了,沒有興趣。妳想爭取嗎?」
我這樣一問,花年歲反倒遲疑了。她朝四周瞻望,最後搖頭說:「算了,感覺好怪。如果
都不會生病,活著好像就少了點什麼。」
我聳聳肩,不予置評,隨著萍娘繼續向前。
基本上,我是打著能遠離靈胎就盡量遠離的心態。畢竟依照萍娘描述,這靈胎就是昨晚那
隻化靈,我們現在對彼此的印象值絕對是負分。
而且,同為化靈,我真不確定我們倆再接觸下去會發生什麼事。設局者甚至拿我的心玉用
作暗門,搞不好我稍微有點動作,這個局就崩了,或是成了,怎樣都有可能。
這生死局本就不穩,崩塌倒沒什麼問題,稍微護一下入局的人就好。
可是如果一不小心成了,那世上就會出現第二個成型化靈……
想到這裡,我呼吸一滯。
掌心滲出冷汗,昔日記憶如浪襲來。成型這事,於我而言只有一種感覺——
痛苦。
世間八苦,自「生」而始。
若沒有生這一字,往後種種,皆不作數。
說句實話,我不關心設這活局的人是基於什麼原因要養出化靈,也沒興趣知道翠竹教到底
有沒有摻和在裡面。對我來說,這些都無足輕重。
但我只要一想到靈胎會把我經歷的事再重演一遍,我就心跳加速,四肢發麻。
化型前三年,我目不能張,耳裡容不下一點動靜。過於敏銳的五感連接神魂,細微的光影
變化都碎做尖刺,扎進骨髓,穿過魂魄,讓人連枯躺都疼。
溫家派了大量人手來照顧我,我的身體卻越治越差,最後七竅都在流血。
一般人養孩子都要經驗,更何況是養化靈。他們試了很多法子要讓我安定下來,但都成效
不彰。最後,溫昭親自畫符把我雙目封起,青白符覆上一刻,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寧靜。
我那時還不知道,寧靜不是結束,而是夢魘的開端。
沒有盡頭的黑取代了雜音,一片虛無之中,我無來由的心慌。
看不到光亮,碰不到實物,我在裡頭對自己說話,卻逐漸感覺聲音不是自己的。我昏了幾
次、瘋了幾次,漫無邊際的枯想、遊走,卻也無法自我了斷。
成型化靈只要神魂不滅,就能與天地同壽。
黑暗中不知年月,最後,我對一切開始感到麻木。
也就是在這時候,我眼前的符終於被拿下。
在一種恍惚的狀態中,我居然適應了人世的混雜,那一瞬間,一個想法從我腦中閃過:原
來這就是生。
我眨了眨眼,茫然間抬頭,第一眼就看見溫昭。
他一身羽衣蹁躚,在我面前持著白傘,卓犖而立。
我的心分明是平靜的,但魂魄卻好似被切了道口子,傷口永遠都不會好。
那時,我全身完好無損,沒頭沒尾地和他說:「好痛。」
溫昭靜默片刻,倏然,莞爾一笑。
他說:「生本如此。」
此話刻骨,我銘記至今。
花年歲在我前方走走停停。她不時回頭,或許是看我臉色蒼白、腳步虛浮,一度還有想來
攙扶一把的跡象。我搖了搖頭,示意她走好自己的路,我不想引起別人注意。
我強壓不適,低著頭,靜靜跟著前人腳步走。
走著走著,萍娘的聲音漸弱,詭譎的靜默籠罩四周。我撐起眼皮,發現原先走在前後的人
全消失了,地底寂靜,只餘水滴聲迴盪。滴答、滴答、滴答。
一盞火燈放在我前方地上,光線搖曳,像備給飛蛾撲的陷阱。
我停下腳步,站在原地思索。
剛剛是發生什麼事,為什麼我忽然就中套了?
那燈看我毫無反應,火光明滅,整盞燈竟無風自晃了起來。眨眼之間,它哐地一聲,向旁
傾倒。蠟油源源不絕流出,烈焰朝我腳邊延燒而來。
我下意識想退,卻見一節枯枝從火裡伸出。
再定睛一看,原來不是樹枝,是隻焦手。我乍然一愣,越來越多黑乎乎的肢體交疊而出,
濃煙迅速竄升,蛋白質的焦味混了塵沙瓦礫的氣息,雜作難聞的味道。
最先伸出的那隻手五指倏張,蜷曲的碳色手指抓住我的腳踝,一陣火辣。
我想抽身,卻聽見那火中的焦人厲聲怨道:「都你殺的,還想走?」
我早已空了的胸口一緊,「不是我。」
焦屍發出嘶啞的大笑。
他捉緊狼狽的我,像討命厲鬼,幽咽地低語:「我不會認錯。你仔細看,看我後面的這些
人——是不是看起來很熟悉?我們衣服燒沒了,臉燒毀了,你就認不出來了麼?」
我隨聲一看,確實都燒得黑壓壓融成一團,任誰都不可能認出來。
但我已經回過神,知道這些都是幻象。
冤煞引起的錯覺,這人八成是認錯了。梁不問魂相裡的冤煞,我怎麼可能——
「青玉。」焦屍咧嘴狂笑:「我們像不像錦沙城的人?」
一句話,就讓我墜進冰窟。
他說了什麼?
我如遭雷擊,指尖發顫,唇舌乾涸。
腦袋一片空白之時,竟下意識脫口而出:「梁……」
話還在喉頭,一隻白淨的手拍上我肩膀。
他這一下,拍散了所有幻象。面前沒有焦屍、沒有烈火,我回頭一看,那素來冷面的人已
經收回手。我實在不確定,他有沒有聽見我剛剛都說了些什麼。
梁不問見我面色不對,淡淡地問:「什麼問題?」
我還沒從混亂中恢復,一時間不知該怎麼答,只好訥訥搪塞:「看到森林大火。」
梁不問聽到話,眉梢一挑,看起來是不信。但他沒再追問,輕嗯一聲,看向前方說:「我
看你心不在焉,喊你一聲。等等見靈胎,別分心。」
我默默點頭,緩過氣後,發現我們已經走到一處窄門前。
萍娘現在身旁還站了另位女子,據她介紹,這位是他們祈山的現任祀女。所有關係到靈胎
的祭典,都會由她來主持。
「我們祈山有句順口溜,年三媧上身,七十行返還。」萍娘介紹完祀女後,繼續說:「和
靈胎大人有關的祭典,除了媧禮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返還禮了。」
她這一說,馬上就解答了我早先的疑惑。
簡單來講,靈胎雖免去他們在七十歲以前的病痛,卻也讓參與過媧禮的人只能活到七十歲
。年限一到,靈胎就會吸收這具身軀餘下的生命力,人自然也就一命嗚呼了。
花年歲在我旁邊小聲嘀咕:「講得這麼好聽,不就是要老人去死嗎?」
梁不問倒是沒什麼反應,他進局進多了,對這種地方習俗見怪不怪。
「你們會認為不妥,這我清楚。之前的貴賓,也都和你們一樣反應。」萍娘說:「但對我
們來說,返還之後能和靈胎融為一體,從此再無病痛,實為樂事。」
「但這樣……」黑馬忍不住回話:「也太不人道了吧?如果有人不想死,那怎麼辦?」
萍娘毫無慍色,笑著說:「不會的。我們祈山居民,不是這麼自私的人。」
退一萬步說,無論想不想死,他們在這七十年間都受到了靈胎庇護。拒絕媧禮是自尋死路
,祈山這環境若不是有靈胎在,能活下來的人本就少之又少。
活到七十歲,已經算長壽了。
「其他地方,還有瓦罐墳呢。」萍娘說:「那才不人道。」
瓦罐墳,這我也聽說過。
說是山村裡資源少,老人到六十就會幫他砌一個罐狀墳,把人送進去後,墳上只留一道小
口。後輩每日送飯時會多放一塊磚堵住洞口,一年過後,墳堆好了,飯也就不用送了。
這樣拉拉扯扯的苟活,還不如返還禮一走了之的痛快。
萍娘解釋完,後續的媧前禮就由祀女接手。
她領著我們通過窄門之後,眼前視野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很大的溶洞,一眼望去,容納七八百人不是問題。整個右半側是環型的階梯狀溶
石,萍娘所指的看台,應當就是這個位置。
看台上現在已經有些人在,看那裝束,都是來觀禮的祈山人。
而溶洞的左半側,是一大片平整的珀色岩壁。
這不知是哪種礦石,晶瑩透光,火把一照就能見到礦壁內的殘影。祀女提著火燈,沿路將
幾把火柱點燃,焰色晃眼,岩壁裡的形體被恰到好處的照了出來。
我轉過頭,沒想到昨晚那化靈的上身,還意外的挺人模人樣。
靈胎一如傳說所言,人面蛇身。她灰黑直髮如瀑,沒有雙足,赤身裸體的沉睡在礦石中。
腰部以下的身軀半似龍蛇,覆滿紫棠硬鱗,上頭都是閉合的眼睛。
她的虛足延伸整面石壁,還有火光照不到的岩壁後方。
以昨晚的情況來看,這整個祈山地界,八成都埋著她的虛足。
如果只看上半身,她還像是個普通女孩,但再加上這些虛足,那畫面看起來就有點壯觀了
——也難怪祈山人會把她當神拜,某種程度上來說,她也真的是神靈。
我往前走幾步,換了個角度後,看到了她的正臉。
她臉上有三隻眼睛,多的那隻是豎眼,長在額心。這三隻眼和她虛足上的眼睛一樣,也都
是閉合的狀態。
祀女走到靈胎正前方,叨叨唸唸著聽不懂的語言。末了,她雙手合十,虔誠一拜後,閉著
眼把掌心貼上岩壁,低聲吟哦起祈山獨有的祭詞。
幾秒過後,靈胎有了反應。
她的其中幾條虛足隨聲而動,在堅硬的礦石中暢行無阻。我彷彿見到巨木根鬚在土壤中移
動的模樣,只不過眼前畫面更加詭異,因為虛足的動作並不慢。
最後,那幾條虛足穿壁而出,水平地伸到了我們面前,像是靈胎張開的手。
祀女將手拿離岩壁,說只要把交易物放上虛足,靈胎就會自行衡量它們的價值。物品數量
不限,可以疊加,越貴重的物品會讓虛足下沉越多。
靈胎最後只會收取要進行媧禮的那一份交易物,其餘競標失敗的都會退回。但在最後結果
出來前,放上虛足的東西都不能再取回,出爾反爾是對靈胎不敬。
「準備好的話,就能將東西放上了。」祀女說。
梁不問把我們聚成一圈。我暗暗覺得有點好笑,這裡瞬間成了拍賣現場。
「這是人體天秤吧。」黑馬看著靈胎的虛足,這樣評價。
「湘姨給我們的護身符,應該是用在這時候?」葫仔頭腦還算清楚,他朝梁哥問:「但萍
娘剛也說了返還禮的事……這樣的話,我們真的還要爭取媧禮名額?」
「能爭取就爭取。」梁不問話說得平靜:「我沒記錯的話,修者現在平均壽命大約在五十
上下。死於非命的很多,不用去擔心返還禮的問題。」
……平均五十?這是高危職業了吧?
難得有一次在嚇小孩的不是我。我看黑馬兩人面色鐵青,偷笑了下,代他們舉手問祀女:
「我們如果都先算做同個人,之後再決定要參加媧禮的人選,這樣行嗎?」
「可以。」祀女回答:「靈胎大人只認交易物,之後由你們自己去協調。」
有了祀女這番話,黑馬兩人便安心許多。只是,我們統整後發現,能拿出東西的也只有他
們兩個,我說我們另外三人一貧如洗,要換的話只能拿身抵債。
花姊長嘆一聲,嫌我敗壞風俗,話可以少說兩句。
拿定主意後,黑馬把他和葫仔的環飾放到了其中一條虛足上。在我們動作之前,周師父已
經將一把玲瓏扇和一箱木盒放上,他面前的那隻虛足沉下不少。
「其實,沒爭取到媧禮也沒差吧。」我看周師父勢在必得,就和梁不問說:「能觀禮就好
了。我們入局目標,也不是為了媧禮。」
「嗯。但機會難得,讓他們試試也無妨。若比不過就算了。」他說。
這樣說也是。蘇白湘給他們的飾品看著是有點價值,蘇家畢竟是修界大家,手上握的資源
多,能拿出奇珍異寶也是正常。果然,黑馬一把兩個環飾放下,那條虛足便開始下沉。
它越降越低,周師父的臉色也越來越陰沉。
最後,黑馬面前的虛足以毫釐之差,降到了周師父那條虛足下方。
果然蘇家家主給出的是好東西,兩項飾品,就壓過別人一箱寶物。雖然贏了資格,但我們
這群人似乎也沒多高興,蘇家那兩個更是一臉「我早就知道會這樣」的表情。
反觀周師父,他神色明顯就垮了下去。
他大概沒料到,自己準備充足,居然還抵不過兩項飾品。他捋著鬍鬚,眼神漸變得狠辣。
下一刻,周師父猛然抬手,併掌成刀,迅速劈向周小妹後頸。
可憐的周小妹連叫都來不及。她雙眼驟然瞠大,直直向前倒了下去。
周師父一手接住她,森然冷笑:「弟子聽聞,靈胎喜食生靈。」
他將周小妹整個人放上虛足,雙手合十,對面前珀色礦石裡的面孔拜了一拜,說:「靈胎
大人,弟子備足誠意前來。嫣兒素來心善,神魂淨潔,還望您能看得上眼。」
虛足很快就給予反應。
加上了周小妹之後,那條虛足再次下沉,價值已經遠超我們這邊。
「欸!怎麼可以這樣!」花姊見到這幕,驚呼出聲。
她問祀女:「那人不是自願成為交易物的,這樣也能算數?」
「能。」祀女微微欠身,回道:「我們只看什麼物品放上虛足,不問物品來源。」
花姊氣不過,轉頭指著周師父罵:「連自己徒弟都能害,你這樣算什麼東西!」
但周師父只是冷笑一聲,完全不把她的話當一回事。
我拉住正在氣頭上的花姊。照祀女先前所述,放上的物品除非最後遭拒,不然不能自己取
回。換言之,要救周小妹的話,就只能讓我們這裡的虛足下沉幅度更大才行。
人命關天,我思索一陣,嘆完氣後還是決定做點事。
我走到梁不問身旁,低聲道:「等等注意附近,我們趁機釣一下誰可能持有暗門。」
話說完,我轉頭和祀女說:「我們還要追加東西。在那之前,能先跟妳取一個杯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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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禮拜天都會發個角色圖,這禮拜會發梁的,下禮拜會發青玉ㄉ
歡迎大家來看看四隻手的小玉,絕對不是怪力,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