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好幾年,台灣終於等到有颱風登陸,台中也放到了睽違已久的颱風假。
遇到颱風假,大家應該要待在家裡躲避風雨才對,畢竟人命在狂風暴雨下可是不值錢的,不過當天如果無風無雨的話,那又是另一番光景了,難得賺到一天假日,每個人都搶著出門,百貨公司、電影院的人潮比平常假日還多,特別是KTV,打好幾個小時電話可能還搶不到一間包廂,颱風夜跑去KTV唱歌,不知道為什麼更有感覺。
我跟幾個朋友也加入颱風夜的夜唱熱潮,包廂是訂到了,但我們幾個人全是男生,一群臭男生擠在包廂裡唱歌實在很沒情調,我有個朋友詹哥正好是傳播小姐的經紀人,我馬上打電話給他,希望他能派小姐過來陪我們一起唱歌。
「現在每間KTV包廂都是滿的,我電話接不完,忙翻啦!」詹哥說,我隔著電話都能想像出他忙到焦頭爛額的樣子。
「我不確定能找到有空的小姐,畢竟每個客戶我都要顧到。」
「沒關係,我們不挑妹、也不在意價格,有人能來就好。」我說。
詹哥只好嘆一口氣,說:「好吧,看在以前的交情上,我會盡量派一位小姐過去,可以嗎?」
「有一個能來就很棒了,感激不盡!」
我很清楚我那群朋友的個性,應該說男生的個性都是這樣,只要有女生在場,他們就會忍不住想耍帥來表現自己,就算只有簡單的一句稱讚,他們也會開心得飛上天,所以只有一個小姐也沒關係,只要她知道怎麼炒熱氣氛,今天晚上還是能玩得很開心。
預訂的時間到了之後,詹哥傳訊息跟我說小姐還塞在路上,可能會晚十分鐘到,於是我們幾個人先進包廂點餐開唱,唱了幾首歌開嗓後,算算時間小姐也差不多到了,於是我先離開包廂,到門口去接小姐。
KTV門口全是排隊等著進場的顧客,多數都是穿著時髦的年輕人,在排隊的人群中,只有一個女生是落單的,她靠在門口的柱子旁,面無表情地盯著地板看。
是她嗎?我懷疑了一下,因為她的打扮實在太樸素了,之前遇過的小姐都是低胸短裙露背缺一不可,這些在她身上完全沒有,她穿著一件米色連身長裙,頭上戴一頂文青風的漁夫帽,臉上也只化著淡妝,怎麼看都像是普通的大學生,不過現場只有她是獨自一個人,只能先問問看了。
我站到她身邊,試探性地問:「妳是詹哥派來的嗎?」
女孩抬起頭來看著我,她的眼神帶著迷茫,我懷疑她是不是沒聽到我說的話,不過她接著點了一下頭,看來就是她了。
「我們等妳很久了,快進來唱歌吧!」我揮手示意,請她跟我走。
聽到唱歌兩個字,女孩迷茫的眼神突然亮了起來,乖乖跟在我身後一起走了。
前往包廂的路上,我問女孩該怎麼稱呼她,她小聲回答:「我叫語璇。」
「語璇是嗎?妳好啊。」
我客套地跟女孩打招呼,一邊在心裡覺得奇怪,詹哥怎麼派了個這麼斯文的小姐過來?還是她在故意製造反差萌的效果?說不定我現在看到的只是她的偽裝,等進到包廂後,她就會露出瘋狂的真面目,變成掌管麥克風霸權的包廂女王。
我帶語璇走進包廂,朋友們看到她都很開心,只要有女生他們就有了動力,語璇還是一開始的樣子,小聲地跟大家打招呼,問她要不要喝酒,她小聲地說她不會喝酒,問她要不要點東西吃,她也害羞地婉拒,直到我把麥克風遞給她問她要不要唱歌,她才終於答應道:「嗯,我要唱歌。」
謝天謝地,如果她連歌都不唱,那我們可就尷尬了。
「妳要唱什麼歌?我幫妳點。」坐在點歌機旁邊的友人說。
語璇說出歌名後,我們都嚇了一跳,因為那是一首難度很高的情歌,高音要夠才唱得上去,連說話都沒什麼力氣的語璇真的能駕馭這首歌嗎?
把語璇點的歌插播進去後,她拿起麥克風準備開唱,這時包廂門外有人敲門,手上端著炸物拼盤的女店員走了進來。
「幫您送餐,炸物拼盤兩份。」女店員把拼盤放到桌上。
冰桶的冰塊剛好也空了,我把冰桶交給女店員,說:「不好意思,可以幫我們加冰塊嗎?」
「好的,等一下就幫您送……哇啊!」
女店員突然發出一聲急促尖銳的慘叫,好像看到什麼恐怖畫面似的,我以為包廂裡出現蟑螂,不過轉頭找了一下都沒看到,正想跟女店員問清楚,她已經匆忙接過冰桶,頭也不回地逃出去了。
我們面面相覷,大家都不知道女店員是被什麼東西嚇到,這時語璇點的歌已經開始播放了。
隨著語璇唱出第一句歌詞,我們的注意力馬上被她的歌聲吸引。
這真的是她的聲音嗎?她說話跟唱歌的聲音簡直是兩個不同的人,拿著麥克風的她就像換了一個靈魂,一個專為歌唱而誕生的靈魂,我們都被她的歌聲所驚艷,聽得如癡如醉。
語璇的第一首歌唱完,我們仍沉浸在歌曲的感情當中,語璇的歌聲完全把我們拉進MV的世界裡了。
這女孩果然深藏不露,原來她是實力派的歌姬呀!
「我可以再接著點歌嗎?」語璇恢復原本的聲音,害羞地指著點歌機說。
「當然可以!妳還想唱什麼歌?我幫妳插播!」
通常在KTV遇到一直插歌的人,我們都會很不爽,但這次不一樣,只要聽過語璇的歌聲,就絕對無法拒絕她了。
換歌的空檔,包廂的門又開了,這次是一名男店員,他手上拿著裝滿冰塊的冰桶走了進來。
「久等了,幫您送上冰塊。」男店員說。
這時我們已經沒人在意冰塊了,大家都想快點再聽到語璇唱歌,因為男店員把冰桶放在我正前方的關係,我反而注意到男店員有點不對勁。
跟剛才那名女店員一樣,男店員不知道在害怕什麼,他全身都在發抖,進來以後就一直低頭躲避視線,把冰桶放到桌上後就用最快的速度轉身跑掉了。
這時,我放在桌上的手機叮咚一響,跳出了詹哥的訊息通知。
來得正好,我打算跟詹哥稱讚一下語璇,說她真的很會唱,但一看到詹哥傳來的訊息,我的思緒瞬間打結,愣住了。
「你跑去哪裡了?小姐在門口一直等不到人,氣到先走了,遲到十幾分鐘而已,沒必要這樣吧。」詹哥的訊息寫著。
他在說什麼?我不是把語璇接進來了嗎?
我輸入訊息回覆後,詹哥又傳來訊息:「小姐都跑回來跟我抱怨了,你是接到鬼喔?」
「鬼」這個字讓我全身觸電般麻了一下,我想起那兩名店員走進包廂時的反應,他們不可能無緣無故感到害怕,一定是看到了什麼……
我轉頭看向語璇,歌曲前奏響起,她準備要唱下一歌了。
我站起身來,一旁的友人馬上拉住我,問:「她的下首歌要開始了,你要去哪裡?」
「我去打一下電話。」我找了個藉口,我怕聽到語璇的歌聲後就會忍不住聽完,於是趕緊離開包廂。
走出包廂後,我在樓層繞了一圈,終於在員工出入口找到剛才的男店員跟女店員,他們兩人正在交頭接耳討論事情,我偷偷靠近他們,聽他們都在說些什麼。
「你也看到了嗎?那間包廂裡的……是她嗎?」女店員害怕地說。
男店員點點頭,臉色鐵青地說:「我看到了,就是她,可是她怎麼可能在這裡……」
「打擾一下。」我從他們身後出聲,兩人全身一抖,顯然都被我嚇了一跳。
「不好意思嚇到你們,我是那間包廂的客人,可以請問你們在聊什麼嗎?為什麼你們都這麼害怕?」
男店員跟女店員互看一眼,最後男店員擦了一下額頭上的冷汗,說:「你都沒發現嗎?你們包廂的那個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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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包廂時,語璇的歌剛好唱完,朋友們都一臉癡迷,他們的心神仍深陷在歌曲旋律中,尚未回到現實。
我剛坐下來,一旁的友人就問:「你是去打給誰?太久了吧,這首歌她也唱得超讚的,可惜你沒聽到。」
我還沒說話,另一位友人突然插入話題道:「你沒事不要再跑出去啦,留在包廂乖乖聽歌吧,半夜喝醉的人一大堆,這裡上禮拜才剛出過事呢!」
「真的嗎?」語璇像是被觸動了什麼,她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出了什麼事?」
友人像是故意炫耀一般,放大嗓門說道:「上禮拜有一群喝醉的人走錯包廂,雙方人馬就直接打起來了,他們赤手空拳打不夠,還去包廂裡拿酒瓶出來互砸,結果酒瓶砸到一個無辜女生的頭上,聽說傷勢很重,最後好像死掉了。」
笨蛋!現在不該說這個的!我在心中大叫,但已經來不及阻止他了。
「那個人就是我。」語璇的聲音變得更陰沉了。
「什麼?」其他人顯然沒聽懂語璇的意思,他們以為語璇在開玩笑。
只見語璇將麥克風慢慢放下,然後抬起手把她頭上的漁夫帽摘了下來。
一道令人背脊發涼的傷口就暴露在語璇頭上,曲線形的裂痕劃過她的頭殼,黏稠的血液跟毛髮攪和在一起,深紅跟暗黑兩種色彩交互融合,變成一種專屬於死亡的顏色……
語璇凝視著剛才大聲說話的友人,語氣冰冷地問:「你剛剛說,我最後死掉了?」
友人沒有回答,包廂內沒有人敢說話,也沒人敢喘氣,大家都因為語璇恐怖的模樣而被嚇傻了。
果然,事情還是發展到這一步了,在包廂外面的時候,男店員把一切都告訴我了,上禮拜發生在KTV的酒後鬥毆,有一位無辜女生被波及而受了重傷,這女生就是語璇。
語璇是KTV的常客,她很喜歡唱歌,經常一個人開迷你包廂來練歌,店員們都認得她,而且知道語璇是真的會唱,不過語璇只會唱歌不會聊天,她很少跟店員互動,有男店員想搭訕她也是無功而返。
接著,酒後鬥毆的不幸意外就發生了,所以店員看到語璇才會被嚇到,因為她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死了嗎?」語璇看著包廂內的每個人,不斷重複問著:「死了嗎?死了嗎?我真的死了嗎?」
語璇的語氣越來越急迫,彷彿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而是希望透過別人的嘴巴來告訴她,她現在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
事情正在朝最糟糕的局面發展,我決定打破沉默:「妳自己應該最清楚才對。」
語璇轉頭看著我,她在等我往下說。
「如果妳已經死了,那妳怎麼還能唱歌給我們聽?」
我拿起桌上的麥克風,像在呈交一件寶物般,用雙手慎重地把麥克風遞給語璇。
「死掉的靈魂唱出的歌也是死的,感動不了任何人。」我說:「但妳的歌聲是活著的,我們都感受到了。」
友人們聽到我說出這些話,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困惑,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不能讓語璇有「自己死掉了」的想法,一旦有這種念頭,她就可能真的會死。
她還活著,只是靈魂被困在生死邊界,不確定自己該往哪邊走。
男店員告訴我的事情還有後續,語璇的頭部被酒瓶砸成重傷後,她就陷入昏迷一直沒有醒來,只是媒體沒有繼續報導這件事,加上網友亂傳謠言,才會有人以為她已經死了。
事實上,語璇的靈魂仍正在醫院跟死神搏鬥,而她對唱歌的熱愛,讓她有一部份的靈魂留在這裡徘徊,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這裡做什麼,直到我在門口遇到她,跟她說了那句話。
「我們等妳很久了,快進來唱歌吧!」
這句話是一個邀請,也是一個重要的開關,這句話讓她跟著我一起進入包廂,拿起麥克風重新找回她的歌聲。
語璇目不轉睛地盯著麥克風,眼神逐漸變得堅定,她緩緩伸出手,想要把麥克風接過去,然而,當她的指尖觸摸到麥克風的那一刹那,她臉上突然閃過一絲驚訝,像是感應到來自遠處的某股力量,那股力量帶動語璇的身體,將她整個人拉了過去。
在我們還沒看清楚發生什麼事前,語璇已經被那股力量拉走、穿透過牆壁,消失在包廂裡了。
螢幕正在播放語璇點的下一首歌,再優美的旋律也無法改變包廂裡的沉重氣氛,每個人都呆呆地看著我手上的麥克風,說不出話來。
語璇消失了……
把她拉走的那股力量,究竟是死神?還是語璇自己的力量?
隔天,我在新聞報導上看到了答案。
那只是一篇小報導,但標題的文字在我眼中卻比頭條還要顯眼。
新聞標題是這麼寫的:「KTV酒後亂鬥波及無辜少女,十天後奇蹟甦醒。」
報導沒有提到少女的本名,也沒有照片,但我知道那就是語璇,因為報導中記錄了少女的口白。
她說,在昏迷期間,她感覺自己的靈魂四分五裂,作著亂七八糟的夢境。
而她在甦醒前的最後一個夢境,是她回到了KTV的包廂,還有很多不認識的人圍著她。
其中一個人把麥克風遞給她,她當時有種強烈的感受,那就是這些人都想聽到她的歌聲。
當她的手碰到麥克風時,一句話在她的腦中響起。
「妳的歌聲是活著的,我們都感受到了。」
她聽到這句話就醒來了。
彷彿就是這句話,讓她找回了最後一塊缺少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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