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離開這裡,他們很快就會追上來。」
我還在懷舊,一旁梁不問就扯著我的手,鑽入人群,遠離剛入局的位置。
我回頭一看,我們進局時造成的缺口仍在,如今是道只容一人通過的豎直長縫。一隻由蠕
蟲構成的巨爪扣在縫隙邊緣,阻止了它的閉合。
那條縫隙若是合起,之後的入局者,就會跟我們處在不同空間。
錦沙城的局是出自溫昭之手,和先前祈山那被東改西改、漏洞一堆的局截然不同。這場局
,完整、穩定,沒有暗門,無法中途從外獲得增援,除了解局一途,絕無生路。
不過,這些大概都不是這場局難解的主因……
我在人群中抬頭,遠方,富麗的錦沙王城映入眼簾。
王城建築高度遠超一般民眾住宅,造型方整,外圍遠看像連綿長城,望不進內側。它的整
體以米白石牆砌成,牆上鑲嵌著赭紅色調的晶石,在灼灼白日之下,本該耀眼華貴。
然而,此時的錦沙王城,卻讓我半步都不想靠近。
它籠罩在濃重冤煞中,黑霧盤旋,宛如一隻形影不定的惡獸,要將整座王城拆吃入腹。
若我所想無誤,沙后艾齊幽在王城裡,失勢的舊王黨在王城裡,我餘下半心八成也在王城
裡。但我光往那再多看一眼,頭就在痛。曾經風光無限的王城,怎麼現在會變成這樣?
過去,無論是花溪村、祈山,還是我曾見過的各種生死局,都不會有在拐點到來前就如此
張揚的局心。但這裡不同,錦沙城的局心毫不遮掩。
外溢的冤煞,是他的戰帖。這種過人自信,源自於壓倒性的實力。
他明確地告知所有入局者:我就在這裡。
……真是猖狂到讓人啼笑皆非啊。
「你現在是打算去哪?」我按著太陽穴,詢問在人群中穿梭的梁不問。
他回頭瞥我一眼,「不知道。先找個人少的地方,等你回神。」
「真貼心。」我聽出了他話中的無奈,看了看四周,指著左前方說:「先往那個方向。那
裡是餐館聚集的地方,我們找家有私人空間的酒館,休整一下再看要怎麼辦。」
梁不問輕輕應聲,隨後開始抄捷徑,鑽入樓與樓之間的窄巷。
「不過,我們跑這麼快,等等要怎麼跟蒼素會合?」我問。
「……你倒是挺關心他。」
梁不問沒停下腳步,他沉默片刻,意外地發出哂笑,「有動靜發生時,他就會找到我們了
。對付蒼素太麻煩,禍鳥弱點不明,蘇白皇會把火力集中在我們身上,不用擔心他。」
「我沒有擔心。」這點一定要澄清,我詢問的出發點絕不是要跟那隻笨鳥友好相處,「我
只是覺得就這樣丟下隊友,好像有點不道德。」
梁不問連一句話都懶得回。
我們倆往酒館方向奔馳時,他趁路上人潮擁擠,暗中甩出好幾條靈絲。不出幾秒,梁哥手
指一勾,幾包裝著碎銀的小白布袋到手。
我停在酒館門前,由衷佩服地說:「我不知道你連當個扒手,都能這麼駕輕就熟。」
「不然你有銀子嗎?」梁哥淡然地問,眼中一點愧疚都沒有,「不想辦法找點錢,你等等
是打算白吃白喝,被店家怒罵掃出門,昭告好不容易擺脫的蘇家我們人就在這?」
是是是,我從連續的問句中感受到了您的鄙夷。請別再罵了。
我們推開酒館大門,館內濃醇的香氣撲面而來。時未至夜,就有酒客渴望醉倒在旖旎美夢
中,白酒一壺點過一壺。綜觀古今中外,酒精皆令人癡迷,連在生死局中也不例外。
這家酒館一樓是開放空間,人聲喧嘩,再往上的樓層才有包廂。
梁不問越過尋歡的人,徑直走到酒館底部,找到掌櫃的老闆娘。
女子雙頰暈著胭脂,梁哥將銀袋整包遞給她,客氣地說:「請幫我們找間靠邊、安靜的雅
間。不用招待,要點菜時,我們會自己叫人。」
老闆娘身姿綽約,婀娜地靠在木櫃檯上,耳垂下的紅寶石盈盈閃動。她看我們兩人衣著簡
素,眉梢一挑,又瞄了眼布袋內的銀子,才勾起嘴笑。
她抬頭,嗓音清亮有力,清楚地喊了一聲:「小旗!」
一位動作俐落的店小二跑來,畢恭畢敬地等待吩咐。
「華金閣,帶客。」老闆娘說。
店小二應好,朝我們哈腰道:「貴客們,這邊請。」
上了樓層,樓下的嘈雜就被隔絕大半。我們跟上店小二,越過長廊,進到華金閣中。果然
花了錢就是不一樣,一樓只有木凳子能坐,而這包廂不只有布椅,桌上甚至還點了香氛。
氣氛……真好?
但偷來的錢花得這麼揮霍,這樣真的可以嗎?
「桌邊有搖鈴。客人若需要什麼,搖個聲就可以了。」店小二說。
梁不問點頭,在店小二離開前告訴他:「先幫我們倒兩杯水。」
嗯,扒手本人倒是使喚人使喚得挺心安理得的。
說起來,梁家挺有錢的,幾乎走到哪都有地方能住,家裡各式珍稀古物恐怕數也數不清。
雖然梁家人替百姓解決邪祟不是為錢,但民眾多少還是會心懷感激地送上謝禮。
但我就不一樣了。明明累得半死(不是誇飾),但別說謝禮,連一句感謝都很少聽到。
我曾經好奇,為什麼一般修者除妖失敗,旁人都還會跟他說句「辛苦了,你已經盡力」,
但我阻止天災失敗,就落得被圍剿的下場?
每次想到這種問題,我耳邊就會響起溫昭說過的話。
——青玉,天命難違。
如今再次回到錦沙,我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事情不要再重蹈覆徹?
「你又在想什麼?」
愣神間,梁哥喊了我一聲。他蹙眉看向還站在桌前的我,他背靠布椅,屈起的指節輕敲身
旁位置,「過來坐,抓緊時間休息。我們不是來旅遊的。」
「喔。」我乖乖走去坐下。
椅子好軟。如果這酒樓能有地方洗澡的話,好想就窩在這寧靜的小空間裡,不要走了。
桌上有份菜單,我隨手拿起來翻,裡頭特色料理不少。
「梁不問,你要不要吃吃看這個?外面沒那麼常見,錯過可能就沒下次了。」
我熱心地擔任起服務生,一邊翻,一邊向梁哥推銷菜色,「這裡的駝奶很有名。乳羊排也
很多人推薦,不過我個人覺得王蜥燉湯比較有特色,他們會加當地辛香料。還有……」
「停。」梁哥表情微妙地壓住我繼續翻菜單的手,「介紹這些幹嘛?你又不能吃。」
「但你能吃啊。」我不假思索地回:「我看起來像是會阻止你吃飯的人嗎?我又不是你。
更何況,不趁現在吃一下,忙起來後也沒機會吃了。剛剛是誰說要抓緊時間休息的?」
不用任何人提醒,我也知道現在的自己渾身帶刺,超難相處。若今天坐在旁邊的是名普通
女子,她要當場翻臉,怒罵一句再甩門走人,我都覺得合情合理。
但梁不問終究是梁不問,雷打不動的梁家人。
他忍受了我的無理取鬧,只無奈地問了句:「吃什麼菜,是我們現在的重點麼?」
「不是。」我懶懶地癱陷在柔軟的布椅中,像條死魚,「但我不想說重點。我們可以先吃
飯嗎?吃完飯,先睡一覺,然後再起來做事。」
我在椅子上,忽然問他:「你知道局外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不知道。是什麼日子都不重要,我們時間不多。」梁不問完全不想接我的話。
「從入局開始,你就心不在焉。」梁哥略為停頓,他看我癱著不動,忽然試探性地問:「
青玉,你看一下你的黃紙。你是不是……」
我聽到關鍵字,我心中警鈴大響。在他提出那個恐怖的事實前,我趕緊打斷他:「你說得
沒錯,我們時間不多。快快,我們先來討論接下來要去哪!我建議先別去王城,先——」
「青玉。」梁不問完全沒被我拙劣的插話技巧影響,「你看一下你入局拿到的黃紙。」
嗚呼!轉移注意力大失敗!梁家人怎麼都那麼難應付!
我深深吸氣,收起浮誇而嬉鬧的態度。華金閣沒有空調,但這瞬間,我覺得好冷。
梁不問沒有再多說任何話。他僅僅是看著我,給我時間,等我收拾好自己的情緒。
「實不相瞞,我現在光是身在這座城裡,就覺得自己 PTSD 快要發作。」良久,我低下頭
,自嘲般笑道:「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麼?今天,是我屠城的日子哦。」
梁哥皺眉,「當時你記憶不清,事情尚未有定論。你不要……」
我搖頭,「記憶不清是一回事,有沒有定論是另回事。說實話,我當年狀況本就不穩定,
連做惡夢都可能是我屠城的原因。」
「或許,我夢裡只想點根火柴,結果就——」我看著桌邊紫羅蘭色的香氛蠟燭,比出個爆
炸的手勢,笑道:「轟!燒了錦沙全城。不是在開玩笑,我真的覺得很有可能。」
我覺得自己故事講得挺生動的,但梁不問好難逗笑。這傢伙,一定是小時候最不受歡迎的
那種小孩,老師講話都沒反應,超不會捧場。
他不笑,漸漸地,我就也笑不太出來。
我忽覺荒謬又悲哀。我對未來一無所知,既做不了改變,我到底為什麼會再回到這地方?
「你絕對無法想像,一覺醒來,忽然發現自己殺了全城百姓是什麼感覺。」
「他們對我來說不是陌生人。錦沙城,是我除了溫家地牢外,待了最久的地方。梁不問,
我真的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這樣?如果我這次再失控,你答應我,先殺了我好不好?」
我曾以為,當我說出這些話,我的心會痛如刀割。
但事實恰恰相反,我的語氣平淡得聽不出情緒,腦中也想不起來任何感覺。好像這只是雜
書裡記載的一則故事,平凡到難以久留任何人的心,終有一天會被時間的洪流淹沒。
我垂著脖子,不敢去看梁不問的表情。
而我也遲遲沒有聽到他的回應。
饒是梁家人,在聽完這種話後,都只能沉默以對吧。
「好。」
漫長的等待過後,意外地,我聽到他說:「我上次就和蘇白湘說,你失控時,我會出手。
即便現在和蘇家鬧翻了,我依舊不會食言。」
我永遠都低估了梁家人。他們的反應,總在我的預料之外。
正常人聽到他這種回應,大概會覺得受傷,但我卻因此安心了下來。入局至今縈繞不去的
擔憂,在此刻都煙消雲散。
我不敢期望,但有了梁不問的允諾,也許,這次一切真的會不一樣?
「好啦,相信你。」我擺了擺手,結束這段沉重的對話。
店小二很會挑時機,他在我說完話後,送了一壺茶進來。
他替我們倒了茶,丹紅色的液體從白瓷壺口流出。梁哥看到茶水顏色,順勢問了店小二:
「我們是外地人,想問一下這是沖了什麼花茶麼?不然怎麼會是這色澤?」
「啊,沒有的。」店小二似乎為了自己忘記說明一事感到十分抱歉,他哈著腰解釋:「我
們錦沙城的水,近幾個月都是這顏色。」
他看梁不問沒有反應,又趕緊補充:「不過您放心!這喝起來和一般的水一樣,沒有特別
的味道。這也不傷身體的啊,我們還有城民喝了之後精神變好,絕對不會有事!」
我們沒有要刁難店小二的意思,見他解釋不出個所以然,梁哥便讓他出去了。
閒雜人等離開後,梁不問把茶杯移近自己,低頭端詳裡頭鮮豔異常的液體。
「基本上確實能喝,不會有問題。我以前也喝過。」我看他看得這麼仔細,還以為他在水
中看到了金子,「如何,有看出什麼所以然嗎?」
「沒有。」他端起茶,慢慢喝了一口,「但對於水色為什麼變紅,我有一些猜測。」
「礦物質,或者是藻類?」我率先說:「我當年也是這樣猜。實際是不是,我也不確定,
那時所有事一股腦兒砸上來後,我就再也沒心力去關心這個紅水是怎麼回事。」
梁哥搖了搖茶杯,說:「我猜藻類的可能會大一些。因為雨水是你從其他地方招來的,說
不定,有湖裡的藻類因此被帶來。不過正常來說,五行會有這種失誤嗎?」
「我覺得不會,所以我也很困惑。」我說。
「或許有人從中做了手腳。」梁不問靜默兩秒,接續道:「這手腳怎麼做的,大概不是我
們需要琢磨的地方。重點是,這紅雨造成了什麼影響?」
我搖頭。這題完全不知道,有人精神變好,這種影響根本沒道理啊。
我們又提了幾個猜測,但對紅雨的來龍去脈還是暫時理不出頭緒。
「算了。現在資訊太少,討論這個沒有意義。」梁不問看向我,說:「青玉……我認為,
現在有其他事更值得討論。我已經給了承諾,你能把你的黃紙拿出來了麼?」
「你對這問題也太執著了……」我躲得了一時,終還是躲不了梁不問鍥而不捨地追問。
我嘆口氣,從衣服口袋裡,拿出那張入局時憑空而生的黃紙。
上次祈山的生死局是場活局,所以才沒有這東西。但錦沙城不一樣,這是場正規的生死局
,我自然會拿到這張黃紙。
黃紙背面沒什麼資訊,只寫了一行有和沒有一樣的破局方向:阻止錦沙城民遭到屠殺。
不過,翻過來的那行字,就很耐人尋味了。
我的紙上寫著:局外人,遊客。
在花溪村時,花年歲拿到的身分是局中人,依照我和錦沙城的關聯程度來看,我也應該擁
有局中人的身分才對。但是,我卻成了局外人。
我能和梁不問在酒館廝混,也是因為我身懷局外人身分,才能悠哉地在這喝茶。
梁不問肯定是從生死局對我的態度中,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
「你是局外人。」他看了我的黃紙,抿了下唇,問:「為什麼會這樣?」
「這個嘛,我其實也不太確定?」我搔搔下巴,畢竟我能當局中人的機會沒有很多,如今
這狀態我也是沒有聽過,「不過,理論上,我左思右想,只想到一個答案……」
我深吸口氣。剛剛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情緒,此刻再次躁動起來。
「我的答案是,這裡有比我更適合當『青煞玉』的人。」
「我猜,我們想錯了。我的另個半心,他或許不需要媒介。」我看著梁哥,說出猜測:「
我有半心,能化形成人,他一樣有半心,理論上,他當然也有機會……化形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