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沙林毒氣的恐怖,是過去從來沒有化成語言過的東西。」
摘自《地下鐵事件》
精神科醫生 中野幹三 昭和二十二年生(一九四七年)
中野醫師在聖路加國際醫院擔任精神科主任時,正好遇上地下鐵沙林事件。當時在築地的
聖路加醫院擁進六四o名被害者,因此醫師也人手不足,這本來是屬於他專門領域之外的
工作,但他還是去幫忙做那緊急治療。那是事情的開始,現在則接受超過五十人的地下鐵
沙林事件有關PTSD(心性外傷後精神障礙)的患者。
在那事件後他辭掉聖路加醫院,在東京九段開了「九段中野診所」。我於一九九六年二月
和十月,分兩次請教了他有關專門性的寶貴意見。他表示「我希望多一個人也好,但願能
到這裡來找我商量」,現在他幾乎是一個人承接許多患者的狀況,工作似乎相當忙碌。
他風貌穩重,談吐溫文,但想要盡量多救為PTSD所苦的患者,他極熱切地想讓事間更廣泛
、正確地認知有這種障礙存在。這種認真的態度深深地傳達給我。當然患者的信賴必然很
深厚。
第一次採訪(九六年二月)
PTSD 的障礙剛開始出現是在事件發生後的一星期左右。第一位到我這裡來的患者說「星
期一我想去公司上班,但腳步卻不動,怎麼也無法去。」那是三月二十七日的事。有關中
毒本身倒是屬於比較輕傷的人。
以投訴的症狀來說,最多的是記憶閃現(flashback)。當天發生的事情清清楚楚地在腦子
裡再現。那時候的感覺以原樣不變的形式再現出來。是這麼一回事。那並不是普通一般的
回憶方式。簡直就像實物沉重地推向自己心中似的感覺。這和所謂的白日夢不同。倒不如
應該稱為「記憶的侵入」更貼切。
身體上沙林被害的程度深淺,和這種PTSD基本上沒有關係。總之這是精神上所受到傷害程
度的問題。比方說即使是輕傷者,但其中有人在現場拚命地照顧倒下的重傷者噢。看著對
方一面口吐白沫,一面非常痛苦地在自己眼前逐漸死去。那狀況簡直就像戰場一樣悲慘。
在這些人裡面有相當多出現PTSD症狀的。
這次事件的情形,是在莫名其妙之下,某一天忽然被拉進死亡深淵去。對在場目睹事件的
人來說,那應該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怖體驗。何況所謂沙林毒氣的恐怖,是過去從來沒有
化為語言過的東西。因為這是完全未曾有過的事件。所以被害者在真正的意義上,我想還
無法把當時的恐怖感化確實地化為語言。結果正因無法好好將它語言化,所以只能代替地
把它身體化。腦子裡尚未完成把感受到的事情轉換成語言,或意識的回路,沒辦法只好勉
強壓制下來。但是不管多麼努力刻意壓制,身體卻自然產生反應。這就是所謂的「身體化
」。
以症狀來說,會有失眠、惡夢、恐怖感之類的。所謂恐怖,是指害怕搭地下鐵、害怕走進
地下道-例如這些症狀。鎮定不下來,心慌慌的,沒有集中力。此外還有整體性的迴避,
不管什麼平凡事都容易憂慮。為了忍受自己的痛苦而耗盡精力,變成已經沒有身心餘裕去
轉向其他行為。於是自動地切斷其他活動。而且同時倦怠感和疲累,也可能是由於腦子裡
還有當時中毒症狀的flashback所引起的。
也有人也哭哭啼啼地辭掉公司的工作。是一位女性,為了頭痛之類的煩惱而無法做好工作
。可是周圍的人卻完全不了解。說是「中毒症狀已經治好了,所以應該沒事了吧」,不讓
她減少工作量。每天都加班、加班到深夜十二點左右,抱怨太辛苦也沒有誰肯幫忙,沒有
人肯理會。這樣一來已經不得不辭掉工作了。
畢竟要不是眼睛看得見,誰都能明白的受傷之類的,多半得不到周圍人的理解。明明有病
,人家多半也以為你是「賴皮、撒嬌」,或「不夠努力」。
例如阪神大地震的情況,被害的狀況是視覺上容易了解的。比方被倒塌的大樓壓在底下幾
天之類的。辛苦或疼痛的種類和輕重某種程度還可以了解。但地下鐵沙林事件的情形,那
種恐怖有些部分是沒有經驗過的人很難理解實際感受的噢。
是阿。還有相反的,在某種意義上被電視人為操作映像化了。「所謂事件就是這麼一回事
」,一般已經普遍形成安逸的固定觀念了。非常表面化的。例如在地下鐵入口人們一個個
倒下去的情形。但那只不過是非常表層的一點點而已。真正悽慘的部分卻是電視上所沒有
反映出來的。
總之要接受照顧療養-這是很重要的,我有這種強烈的感觸。當然復原的程度因人而異。
有人是逐漸慢慢復原,也有人因為某種轉機而戲劇性的復原。有各種情形。
說到治療方法,以我的情況並沒有採取特別手段。只是聽取他們的話,感受他們的心情,
一一提供建議。
例如麻原被逮捕那天,有一位患者以為地下鐵又發生沙林事件,而陷入恐慌狀態跑來找我
。一旦發生這種有關的大事時,那段時期就會出現很多回憶閃現的例子噢。確實電車裡看
見有人戴口罩,是直接的導火線。那完全是錯覺、幻覺狀態。但實際上那個人的腦子裡,
清清楚楚發生這種事情。腦子裡深信發生了。那時候我好幾次好幾次好幾次反覆說明「不
,沒有發生這種事件。」
在那個人一直說「好可怕好可怕」之間,逐漸好轉。不久就不再來了。說起來,會說「好
可怕好可怕」的人,反而容易治好。在我們聽他們說話、和他們共同感受痛苦,照顧他們
之間,他們似乎就會逐漸一點一點地輕鬆下來。對於可怕的是能夠感覺和說出可怕。表示
已經稍微能夠整理出頭緒了。還有很多人混亂得連這個都辦不到,或處於莫名其妙的狀況
中還出不來。
這麼說來,你是說可能有很多人還有潛在的精神創傷(trauma)。而到這裡來的人則因為懷
著「想治好」的意識因此還有救是嗎?
是的,我想擁有PTSD症狀經驗的地下鐵沙林事件被害者,人數應該會占全體的三、四成左
右。因為全部被害者的人數高達五千人以上,所以拿總數來說應該非常多的。在聖路加醫
院我們對八十個人左右做過問卷調查,是事件後三個月和六個月時做的調查,兩者的情況
,曾經有「記憶閃現」經驗的人數都超過三成。三個月之間那數字完全沒有減少,從個別
來看甚至也有惡化的例子。也有人令我吃驚「這樣子居然還能過普通生活」的地步。
自己明明抱著很痛的心理傷痛,卻不承認地過下去,有時候可能會變得非常危險。例如其
中也許有人過度專注投入工作,或增加酒量,以這些來蒙混度日。
在我的患者之中,就有這種例子,不久前在電視上看到波斯灣戰爭場面十,突然意外地閃
現中日戰爭時傷心的回憶。那是五十年左右以前的事了。那時候用步槍刺刀刺殺中國人。
那場面在腦子裡復甦過來,從此以後就睡不著覺了。五十年以上一職潛藏在一是深處的場
景,突然醒過來。他被惡夢纏得無法安眠。
沙林的被害者也可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同樣的事噢。就算拚命想要壓到意識底下去,
但不知道什麼時候,在無法預料的時候,也許還會砰地突然冒出表面來。
如果想要獨自一人處理的話,往往反而會惡化,這有必要借別人的幫助。對象並不一定要
是專門的醫生。但必須是能理解的人。這是必要條件。就算是把煩惱抖出來,如果被人家
很直接地頂回「那是因為你太脆弱」的話,受的傷反而會加深。事實上有很多人是被人家
這樣殘酷地說地。昨天第一次來這裡看我的人,也是一直被周圍的人說你太脆弱太脆弱,
而變得非常落寞消沉。這種狀態如果繼續的話,只會逐漸加深對別人的不信任而已。真正
的情形沒有被了解-這是沙林事件被害者的特徵。大家真的都很孤獨。
除此之外,社會上或許有眼睛看不見的歧視之類的。對沙林事件被害者心理上的歧視。所
以可看到受害者中,有人盡量隱瞞自己曾經被害的例子。感覺就像原子炸彈被害者一直想
隱瞞那事實一樣。
雖然只是我的推測,這或許和日本社會對類似「汙穢」概念的歧視也有關係。日本從古時
候開始,凡是接觸過死亡或災難之類的人,就會被認為沾上汙穢,而沾上汙穢的人則會被
周圍的人隔離起來,有這種傳統對嗎?不過從前那事有必要的。不光是所謂的偏見,雖然
隔離,但他們對那些被隔離的人還是好好地在共同體內照顧著。不讓他們工作,而在某種
意義上給與保護。並且在做消災儀式中,讓「沾上汙穢的人」慢慢痊癒。因此你不覺得古
時候的「汙穢概念」,非常有效地發揮機能嗎?
然而到了現代,共同體系統實質上已經消失,唯有那穢民意識還潛在地殘留著,我想也許
是那個產生了類似心理上的隔離。也就是說感覺上像「不摸不碰」。被以不聞不問來對待
。這對被害者來說是非常難過的。
第二次採訪(九六年十月)
自從您第一次接受採訪以來已經過了大約九個月。PTSD治療的進展情況怎麼樣?
到目前為止我在這裡總共診療了五十個人左右。現在還來看的有二十幾個。在來看的期間
內有完全治好的,但畢竟也有「因為不太合適」而中途不再來的。因此我想不再出現的人
並不能斷言全部都已經好轉,康復了。雖然康復者的統計還沒有算出正確數字,但我想大
概佔一半左右吧。
來看診者的症狀,畢竟多半屬於比較重的。總是要特地出門走來這裡呀。
我已經採訪過的人多半說記憶力降低得相當嚴重。那是我所感覺到的最大特徵。這原因也
是PTSD引起的嗎?
很多人說集中力和力氣降低相當多。另外也有人說連思考力也降低了。記憶下降可能也是
這些一連串機能降低之一。我想是從PTSD來的,想把非常難過的記憶往心裡深處壓抑,因
此會往縮小自己活動範圍的方向走。於是自動地記憶力的活動範圍也變狹小了。
此外因為是以非常強的力量去壓抑記憶的,因此能量往那個方向使用耗盡了,也有這方面
的可能。因此能量沒有轉到正常機能,或朝向普通的行動。所以整體水準都下降了,這種
情形就是PTSD的一種特徵。
這麼說那並不是恆久的情況,只要壓抑取消機能就可以復原是嗎?
嗯,是的。本來就是屬於這種性質。其中有些不管他也會自然康復,有些則不能。這要看
心理性外傷在那個人的心中到底殘留、固著得多強烈的程度而定。
坦白說我才訪到現在的印象,沙林中毒的人士現在還為後遺症的症狀所苦惱,如果斷言全
都是由於PDST帶來的,我覺得是不是有點勉強。這點您覺得呢?
我想很多部分是由PTSD來的。但視力降低等眼睛的症狀則不能以PTSD來說明。這就不能斷
言說只有精神性的東西。雖然關於眼睛痛很多情況是PTSD的徵狀。
另外一個採訪所得的強烈感覺是,幾乎所有的人都是「一個人在苦惱」這回事。例如他們
會以「記性變差是因為年齡的關係」「體力降低是因為年齡的關係」。因為沒有可以和擁
有同樣經驗的人交換訊息,或和專家輕鬆商量的場所和途徑。因此只好一個人煩惱和痛苦
。
所以當震災發生後,我相信大概有很多震災受難者在全國避難,我想成立和震災有關的
PTSD受診單位,而曾經到厚生省去申請。但並不順利。厚生省還沒有開始組成照顧PTSD患
者的態勢。
在看沙林被害者的精神科醫師,除了我之外好像不太多。這真的很不可思議。我每次有機
會就會問問其他醫師。我想如果有其他醫師在做的話,我們可以組成聯絡網。
在我服務過的聖路加醫院,內部有從其他部門把患者轉到精神科的通路。但其他區域性綜
合醫院也許沒有成立這樣的通路。可能互相間的管道並沒有妥善運作。我有這樣的印象。
因為大醫院裡內科、外科和精神科,彼此之間也有各自分離作業的情況。
聖路加醫院則自從阪神大地震以來,我們精神科醫師、護士、臨床心理師對PTSD設有一個
組織,到目前為止運作得相當好。因此對我這邊來說,這次事件從一開始就很積極地採取
接受診療的態勢。如果沒有這樣的情況,也許還是不容易做到吧。
中野大夫的治療法,就像上次請教過的那樣,基本上是聽取對方的談話是嗎?這有沒有改
變?
是的。沒有改變。
例如有人說不出「害怕」。那往往是因為「害怕得無法從嘴裡說出害怕」。如果害怕的事
情能說出害怕的話,可以說是已經相當鎮定下來的證據。也就是說他們還處於混亂得不知
道是怎麼回事的狀態。但卻不能勉強把那拉出來。必須把混亂當混亂照樣來接受才行。那
是必須自然到達的,不應該有這邊強行拉出來。等到稍微鎮定之後,恐怖的感情會終於一
點一點地流露出來。
因此我的治療大多的情況,正如前面已經說過的那樣,是仔細地聽對方說話。對那恐怖或
痛苦之類的感情只是照樣接受下來-我想這才是正道。此外也一併使用藥物療法,往往也
很有效。
事件發生後已經一年半過去了,雖然如此依然還有相當多人無法完全脫離當初的「混亂階
段」。那要釋出外面是逐漸的,一點一點的。可能是事件發生以來,忍耐又忍耐,終於到
了現在已經忍無可忍,才敲門出來似的感覺吧。最後一個來找我的新患者居然是在今年的
八月底才來的。
這位患者是已經煩惱到不得不辭職的地步,才到這裡來的。雖然公司讓他休息一段時間,
恢復得還算順利,心想差不多該回去上班的時候了噢。
有沒有家庭因此破裂的例子?
在我所知的範圍內倒還沒有。目前出問題的倒是職業場所。因為幾乎所有的公司都不了解
這種病。比較糟糕的地方甚至連勞動災害的手續都沒辦。到目前為止就有兩個這種例子。
故意怠慢勞災手續。以各種藉口故意延遲。因而使本人變得待不下去,只好自己遞出辭呈
。辦勞災手續,對公司並沒有損失。然而卻故意這樣為難人。實際上就有這樣過份的公司
。
不過倒也有一個好消息,這次勞動省已經認可PTSD也是適用於勞災。關於這個我也提出意
見書請願過。
不過就算PTSD這語言本身已經被認知了,但那具體症狀和真正的痛苦,幾乎還沒有被一般
人知道吧。眼睛又看不見。所以就算容器(法律)完成了,但對這內容如果沒有所謂正確認
識和共鳴的話,真的能順利具體地適用嗎?
是啊。因為不是身體上的情形,這種認識很不容易普及。而且很多上班族把自己的症狀隱
藏起來,裝作沒什麼事似地工作著。像這樣越隱藏,症狀多半會惡化。但正如剛才說過的
那樣,如果在公司裡有類似刁難的情況時,就會變得待不下去而終於辭職。這樣一來被害
者等於受到雙重傷害。因為事件受傷,再因公司的態度而受傷,就有人因此而消沉的例子
。對這些人要如何伸出援手雖然是個難題,不過我認為像犯罪被害者給付金一樣的制度不
妨更廣泛地活用。
希望為後遺症而苦惱的人,能輕鬆地來敲我們的門。總之希望能來看一看。如果結果說「
你沒問題,不用擔心」那就好了。所以如果有不安的話隨時都歡迎來看。請不要以為「這
樣輕微可以去嗎?」無論是什麼形式,如果有什麼病痛,就該找專門醫師商量一次看看才
好。
有什麼可以自己檢查的重點嗎?
最主要的重點還是害怕。會不會有事件發生時的是重新閃現的情況?另外會不會失眠或做
惡夢?有沒有集中力降低、或記憶力降低的情形?有沒有變得焦躁、容易發怒的傾向?除
了頭痛、頭昏眼花、疲倦等之外,其實還會有各種形式的狀況出現。因此總之如果有任何
不尋常的煩惱困惑出現時,不管是什麼樣的事情都沒關係,希望不要客氣,儘管來跟我商
量。
聽了您這些話,才了解這是很嚴重的事。
事件發生以來雖然已經經過一年半了,但到現在每逢有什麼事,我自己都會重新發現這件
事的重大。而通切地感到「啊,自己竟然還不完全知道這種事。」想到「原來如此,這個
人居然經歷過這樣恐怖的體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