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載於《金桔粒的電影相對論》
http://blog.pixnet.net/jimulder/post/9284678
最近打開媒體雜誌部落格或BSS,湧出不少關於《色‧戒》的相關評論。一方面當然是
媒體在性愛話題上的炒作,另一方面應該是因為李安的關係,讓許多原本不看電影的人也
進了電影院捧了場(就像我平常不看棒球,王建民的比賽也是一場都不錯過)。
前陣子在聯合報上面看到一篇「《色‧戒》 色得沒必要」,對於《色‧戒》裡頭的性愛
場面極盡批判之能事。我認為衛道與保守其實沒有錯,每個人的價值觀都有其值得認同與
尊重之處。但在那文章裡頭,通篇我只看得到「偏見」與「誤解」,連筆名都是莫名其妙
的「辛聞菊」(看也知道是出來亂的)。這種文章擺在聯合新聞網上只能說是被人看盡笑
話了。
好吧,其實我就是衝著《色‧戒》裡的性愛場面來的。有人說性愛場面不需要那麼久,我
倒想說李安拍的還算的上是溫和的了。君不見多少歐陸電影對於性愛場面的開放令人咋舌
。若說歐陸導演們可以將性當做武器做為反諷(irony)或挑釁(provocation)權力的效
果,那麼李安為何不行?難道只因為他是東方導演,他就必須溫文儒雅壓抑內歛不淮拍露
屌露臀露陰毛的NC-17電影?
(更何況NC-17電影在美國是頗受爭議的分級制度,其中牽涉到的Politics複雜到令人腦
麻。有興趣者可以看Kirby Dick的紀錄片《本片尚未分級("This Film is Not Yet
Rated")》不過這與本文無關,表過不提。)
我想說的是,《色‧戒》裡頭的性愛場面不但有其必要,而且是非常必要。不完全只是張
愛玲原著的那二句與「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那般的輕描淡寫。短短不過
幾千字的小說,李安與王惠玲該如何著手,才能改編成長達二個半鐘頭的電影?有了《斷
背山》的經驗,李安可說是胸有成竹了。原著有了時代背景的廣度後,編導們只要加強角
色的縱深,便可成就一部描繪人性至深的電影。《斷背山》是如此,《色‧戒》當然也不
例外。
不過由於《色‧戒》是一部符號流動的電影,要細細賞析恐怕要寫成一篇上萬字的影評。
於是我將針對《色‧戒》性愛場面的必要性與否做討論。其他相關精彩的討論在批踢踢很
多,爬文都有,各位慢慢找一定可以挖到寶的。
要講《色‧戒》,就不得不提到易先生(梁朝偉飾)。易先生是誰?汪精衛旗下的漢奸走
狗賣國賊?這些字眼不斷地在鄺裕民(王力宏飾)那群愛國青年的嘴邊出現,卻少有橋段
著墨刻畫易先生這個人。僅管梁朝偉第一場戲就從眼神中透出不尋常的狠勁,但光憑眼神
如何看出易先生的個性?
李安高段的地方,就是利用性愛場面來突顯隱藏在易先生冷酷的外表下,內歛壓抑的冷酷
與猜忌。
易先生與王佳芝的第一場性愛場面,發生在潮濕的上海舊厝。空氣中的潮味誘發著血液裡蠢蠢欲動的犯罪因子,易先生像是個獵人般,坐在屋內一角靜靜地觀察他的獵物,伺機而
動。一明一暗的主/從關係逐漸浮現。王佳芝發現屋內有人後厲聲抗議,卻沒有得到平等
的回應。她在落雨打窗的桌邊輕解羅杉,卻被易先生以粗暴的方式對待:撕衣、掄牆、鞭
打、反綁與後背交媾……。
有沒有很愉虐(SM)的感覺呢?第一場的性愛戲彰顯出易先生渴望主導。他先撕破王佳
芝的衣服(撕扯),推倒在床後先用皮帶鞭了二下(皮鞭虐待),然後再反綁在床(BD
SM?),然後以後背的方式完成性愛過程。在他眼中,所有的人都是俘虜,就連王佳芝
也不例外。
一強一弱、一前一後形成SM愉虐遊戲中主/奴之間的符號對比。倘若這場戲只是平凡地
借位拍攝草草帶過的話,不但無法彰顯主/從之間的權力關係,也無法從離奇的性愛步驟
再現易先生平時拷問犯人的例行過程。
而正所謂「有作用力必有其反作用力」。我們可以解讀成易先生在性愛上的瘋狂是為了幫
壓抑的生活尋找出口。易先生平日對人極為猜忌,正常推測應無正常的人際關係。而易太
太的平日消遣就是跟鄰居的婆婆媽媽打打麻將、偶爾逛逛街,與易先生幾乎沒有互動。在
沒有正常情緒出口的情況之下,老易對於王佳芝第一場床戲的粗暴心態似乎便可略探一二
。
若說第一場床戲是易先生的權力慾望的彰顯,那麼第二段的性愛就是二人彼此之間愛意(
液)的漫延。對易先生來說,他從每個人的眼神中都看到同樣的事物,那就是「恐懼」。
易先生直言他怕黑,所以不走暗處,不進電影院。而王佳芝眼神裡看不到恐懼的深情,對
他來說,也是如黑洞般未知的情感。
我們略可看出易先生一直封閉情感的毛細孔慢慢地被王佳芝打開了。與其說王佳芝的美貌
打動了易先生,不如說王佳芝開啟了易先生的七情六慾。第二場性愛發生在易先生家中。
當易先生回到家,看到王佳芝還在,哀怨地望著他,幽幽地說了三個字:「我恨你。」
「我恨你」這三字對易先生來說,就像「我愛你」一樣甜蜜。這種由愛生恨的「恨意」不
也就是愛情的同義詞嗎?若易先生的遠行對王佳芝而言是種折磨的話,那對易先生來說毋
寧是種試探。他刻意的出遠門,回到家後發現王佳芝還在家中,用一種滿懷愛意的方式恨
著他。這澎湃的情感令易先生崩潰了。若可以在胸膛注入溫暖的鮮血,有誰願意當冷漠無
情的人?
(有沒有一點像劉文聰的台詞:「有人可以做誰想當畜生?)(離題了不好意思……)
猶記第一場性愛,易先生害怕與獵物的四目交觸,所以他將王佳芝翻轉過來性交。但第二
場性愛的四目交觸讓整個情慾向上昇華。王佳芝的眼神令易先生迷惘,現實生活中沒人敢
直視他那銳利兇狠的眼神。只有王佳芝用滿溢愛與深情的眼神融化他,眼中沒有恐懼沒有
疑惑。他不懂為何有一個女人這麼不怕他。即便他曾用粗暴的方式宣告了主權她也不在乎
。
這情感讓易先生心癢難搔,體內慾望不經意地再度湧現。於是乎第二次的性愛強烈到,好
像易先生希望進入王佳芝的最深處。就如張愛玲的文字,「到女人心裏的路通過陰道」那
般的強烈。二人蜷曲著身子,努力地、熱情地、激烈地、粗暴地、狂野地、渴望地,做愛
。此時此刻,易先生不再是活動屌,王佳芝也不再是性工具。兩個人的性行為從交媾昇華
到作愛,就像要擠出身上最後一滴汁液一般的用力。
第三場性愛戲,也是易先生與王佳芝的最後一次肉體接觸。這次的易先生徹底繳械,完完
全全將自己的性命奉獻給了王佳芝。在性愛過程一向佔主導地位的易先生,這次讓王佳芝
翻上身來,以女上男下的方式,讓王佳芝擺動腰身,控制性愛的節奏與律動。過程中,鏡
頭前景帶到一把槍,王佳芝大可奪過槍一槍斃了易先生再自盡,但是她沒有,只是用枕頭
矇住易先生的雙眼,讓一向怕黑的易先生籠罩在自己定義的「恐懼」當中。
但是易先生毫不反抗,當時他或許陷入一種「感受死亡」的快感中。有點像《殺手阿一》
裡頭,淺野忠信為了追求比性高潮更high的快感,頻頻找人單挑「找死」的舉動。也類似
《超速性追緝》(Crash)中,James Spader所說的, "The car crash is a fertilizing
rather than a destructive event."(「車禍是重生而並非毀滅性的事件,它讓性活力
獲得解放。只有經過重大死亡刺激的過程才能使這種能力自由釋放。」)
曾經聽長輩說過,男性被砍頭之後會射精不止。我不知道這樣子的聯想是否不倫不類,或
許,性的高潮與死亡的瞬間,曾有那麼一瞬,在精神/肉體上是相同與類似的聯結吧。也
就是說,第三場性愛戲其實跟「死亡」有很大的關係。從性愛主從關係的對調,顯示易先
生當時已經完全相信王佳芝。易先生享受著遊走於死亡的刺激感。這是他的界限,卻也是
他從未體驗過的另類高潮。
那為何王佳芝當時沒有把槍奪過,一槍斃了易先生呢?(以下是我的解讀)
在一場打麻將的戲中,王佳芝輕捧腹部、眉頭緊蹙的模樣,暗示著其實王佳芝可能已經懷
了易先生的孩子。但她並沒有將這個消息告訴任何人。直到易先生買了一只鑽戒給她。買
鑽戒對男人來說,或許是權力與地位的表徵,但是對女人來講,則是婚姻與責任的羈絆。
易先生的一句:「我想看它戴在妳的手上。」
或許鑽戒與婚姻的聯想,讓王佳芝想起腹中的孩子。僅管二人之間不可能成為夫妻,但無
論如何不能否認在肉體上曾經有過的歡愉。王佳芝清楚知道她不愛易先生,也不可能跟他
生活在一起,但是想到家庭、夫妻與孩子的關係,她心軟了。她不想殺了孩子的父親,也
不希望別人殺了他。才會在愛國青年動手之前,催促著易先生說:「快走!快走!」
易先生逃走了,到頭來他還是不肯相信任何人。坐在人力車上的王佳芝沒有自殺,因為她
想起腹中的孩子。只是最後事跡敗漏,一群愛國青年統統被捕,抽到採石場邊行刑受死。
王佳芝臨死前望著鄺裕民的那般無奈,芭樂的男女情愛放在大時代的背景裡,萃取出人世
無常的淒美與感概。男人因「色」生情而愛惜女人,女人因「戒」惜愛而愛上男人。若說
片名《色‧戒》挑明就在說一個很男性/女性的故事。那麼電影中的「性愛場面」,就比
例來講,真的,一點也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