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賴秀金的第一個畫面。
她對著邁向前線的士兵高呼:「打勝仗回來我就嫁給你!」大家拉
她說你瘋啦,她說:「我又沒說哪個!」直爽,俐落,好可愛的個性,
令人眼睛一亮,那是跟王佳芝截然不同的美。
試著從她的角度設想整件事。她有點嫉妒王佳芝,從沒演過戲,卻
獲得觀眾、男同學和心上人的目光,她得默默忍受、自行排解心中的愁
苦;大環境國破家亡,她卻在思念情郎──相較於國事顯得雞毛蒜皮,
是她喜歡的鄺裕民最看不起的。嫉妒的女人心能轉多少念頭,恐怕連自
己也弄不清楚、不敢面對,但磊落的她總還不至於想要害人。
沒有一個同學想害人,結果集合眾人的力量就完成了,如此天真,
令人坐立不安。同儕壓力是個怪物,讓事情看起來是每個人同意的,於
是少數服從多數,私底下卻人人都有滿心的不得已。
王佳芝自然最委屈。賴秀金呢?開心參加愛國話劇社,竊喜心上人
不用去打仗,結果一切變了調,讓她面臨可怕的人性測試,要愛國就得
狠心犧牲「別人的貞操」;她原本也是個單純想演演戲、談談戀愛的大
學女生啊,這實在是難以想像的道德虧欠。在愛國除奸、同心協力的「
正確」原則之下,誰都沒有勇氣站出來指出這件事有多蠢,偏偏只有賴
秀金是女生,男生仗著性別躲陽台,公推她去做壞人,談做人情婦的身
心準備,公推她去為難,讓她朋友恨她,終身擺脫不了公報私仇的嫌疑
,陷她於萬劫不復之地。
歐陽靈文完全上不了舞台,只好讓麥太太獨撐大局。他曾經在遊戲
越玩越大的時候提出一丁點不妥,給開玩笑說「麥先生生氣了」。這笑
話提醒大家一切都是演戲,然而這件事就只值這麼一點開玩笑似的關注。
黃磊則是純粹來做牛做馬,供給這個團隊暑假課外活動的生活費和
一切支出。暑假快結束,男同學們好不容易開槍能打中酒瓶,他氣得大
罵:「王佳芝要穿金戴銀,鄺裕民要憂國憂民,我他媽白天幹司機晚上
守夜……」(記不清楚,還請高手指正,謝謝)
梁潤生成了眾矢之的。是的,他拿暑假課外活動的費用去嫖,嫖當
然不是好事,不過他本是小奸小壞胸無大志的小人物,只要永遠以他原
本的姿態活著,也亂不到別人,成不了什麼大壞事。那個晚上,他藉酒
壯膽,因為他要做的分明是一件跟嫖差不多的事,卻被硬披上神聖的外
衣,面對的不是花錢就可說服自己切斷情感聯繫的妓女,而是天天要面
對的女同學,平時有說有笑,一起演戲、一起慶功的女同學!說真的那
時候我覺得他很可憐,以王佳芝的立場是便宜了他,但他真的有便宜到
嗎?天底下怎麼可以有這麼尷尬的事情啊?
至於鄺裕民,笨也不是他的錯,他的地位、領導權,來自他站穩了
有為青年的立場、挑對了主題演對了戲,他駁斥賴秀金的提議是布爾喬
亞,方式顯得唐突,卻不是他要反省──他自己不認為、別人也不敢說
他有何不對──反而是賴秀金該沉默,該檢討自己怎能演戲取樂而不思
為國為民。他哥哥戰死,自己不能上戰場只好在後方運籌帷幄,誰有資
格質疑他的作為、誰敢在他面前表現出遲疑?所以,他順利把遲疑的大
家都扯進去了。他一定也很想喊冤:你們每個都在心裡偷偷埋怨,幹麻
不講出來?
幾年後。
王佳芝寄居親戚家,走過一街草蓆裹著的屍體,和還剩一口氣的人
形,在學校裡用日文學習,在電影院裡想著心事。曾經藉電影流淚宣洩
被父親丟下的傷心,經歷過那一番,現在似乎只剩下悵惘。
她走出電影院時,賴秀金遠遠看著她,臉上的表情揉合了羞慚、懊
悔、疼惜……終究不敢上前相認。鄺裕民找王佳芝,交辦任務,提到同
學時說了句「他們都在」。鄺裕民敢。我想這回賴秀金是死也不敢跟王
佳芝提起任務、要她去做人情婦的。
王佳芝失身,能成功混到易先生身邊,之前的一切難堪,就有了目
的,有了正當理由;賴秀金和四個男同學也是,只要任務能完成,他們
對王佳芝的傷害,就有了目的,有了正當理由,可以稱為犧牲、稱為代
價,漂白得美好而高尚,成為左胸腔已經瘉合的舊傷,位置剛好在榮譽
勳章可以遮住的地方。雖難以成為慶功宴上的笑談,至少心安。
他們哭哭啼啼被拖去礦場執行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呢?怪罪王佳
芝?後悔參與任務?我覺得他們什麼也沒有想,唯一想的就是「我不想
死!」
如果可以為賴秀金作一個亂世中的美夢,我希望她嫁給前線歸來的
士兵,聽見她大發豪語的其中一個。夢裡沒有愛國話劇社,沒有鄺裕民
和王佳芝,無可避免的生活很苦,顛沛流離,不過她一直跟家人在一起
,也從沒對朋友做過令她自己疙瘩的事情。
「打勝仗回來我就嫁給你!」我捨不得忘記,喊出那句話時的賴秀
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