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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伊恩麥克尤恩(Ian McEwan)的原著故事是著迷於文字的偉大力量,那麼喬懷特
(Joe Wright)就是展現了影像的渲染能力。兩種美學在屏幕上相互較勁,構成了《贖罪》
(Atonement) 這部表意符號的奇觀。
雖然基於票房上的考量,由綺拉奈特莉 (Keira Knightley) 和詹姆斯麥艾維 (James
McAvoy)所飾演的西西莉雅(Cecilia Tallis)、羅比(Robbie Turner)分別被當作宣傳的主
角,但整個故事卻是以西西莉雅的妹妹白昂妮為主軸,電影中依據年齡的不同,分別由莎
柔絲羅南 (Saoirse Ronan) 、蕾夢娜葛瑞 (Romola Garai) 和凡妮莎蕾格烈芙 (Vanessa
Redgrave) 分別飾演她13歲、18歲與老年的樣子。
白昂妮這個角色的重要性在於,她是整個故事最至高無上的敘事者,不管是現實生活
中的證詞還是後來一字一字打成的小說,都在牽動著劇情的走向。然而諷刺的是,儘管白
昂妮已經站到進乎於上帝的位階,她竟然沒有半絲權力帶來的喜悅,不是被仇恨和報復的
意念佔滿,就是被懊悔與愧疚的情緒所糾纏。就算故事的最後似乎給予她透過文字自我懺
悔的空間,但這樣的儀式究竟是否具有救贖的效果,還是依然無法弭平一切憾恨,仍然是
個見仁見智的問題。文字的力量在這裡既被歌頌又被質疑,成為一個必須反覆追問、思索
的無解題。
進一步來看,透過白昂妮最後的自述,我們可以理解到的是,除了部分的情節是完全
虛構的以外,即使是如「敦克爾克大撤退」這樣的歷史事實,白昂妮的書寫仍然只是透過
日後的走訪、考證,在想像中完成場景的重現,而非當時真正的樣貌還原。換句話說,儘
管悲劇的形成讓白昂妮試圖彌補過去的錯誤,但是她能夠採取的行動,與當初小白昂妮站
在閣樓上,看著西西莉雅和羅比在水池邊的種種一樣,距離真正的事實仍是有遙遠的隔閡
存在的。
從「隔閡」的角度出發,反思一個電影觀眾的身分時,會發現我們其實是白昂妮、伊
恩麥克尤恩、喬懷特三重敘述下的讀者,更難去分辨其中的虛與實、是與非;或許,也是
因為這樣的困惑讓人更耽溺於那些建構出來的沉重與美感。
看過電影的人恐怕很難忘懷敦克爾克海灘的那個長鏡頭,在看似漫無目的的遊走中,
其實每一個帶到的重點都成功的展現了一種不安,一種希望若有似無的不確定感。安穩甚
至緩慢的場景,就如同那群士兵沉鬱的歌聲般,壓抑了「能否成功撤離」的焦躁等待,讓
這股情緒積蓄起來,轉化為後來看到羅比結局時的高潮力量;又或許,你記得的是羅比渺
小的身影,夾在大屏幕上一對戀人接吻的特寫鏡頭前,讓人不得不埋怨導演的殘忍,在刻
畫羅比的孤寂時用了這麼沉重的力道;不然,也可以細細體會擔任護士的白昂妮,在狹長
的走廊漠然的向前走著,背後的電燈一盞一盞亮起來的那一幕,箇中有多少反諷。
但是不要忘了,儘管導演有這樣的能力,精準的掌控龐大、複雜的戰爭場景,但全片
最重要的獨白,白昂妮對小說的說明,她的背景竟然是一片黑暗的攝影棚。在單調的背景
下,垂垂老矣的白昂妮殘忍的自剖,更顯得與周遭隔絕。她的獨白或許是對著電視節目的
主持人說的,也或許是面對電影觀眾說的,然而就畫面和故事結構看來,那些話更像是對
自己說的。畢竟,除了自己對自己的獨白以外,觸摸任何的真實都是困難的。
我想,在看完《贖罪》之後的反思可以不僅僅集中於贖罪及時與否的層次上。當更徹
底的去質疑白昂妮的敘述、小說的敘述、電影的敘述時,會發現在層層符號包圍下,犯罪
的發生不在於妒忌,而贖罪不成的關鍵也不在於勇氣或是時間的早晚。《贖罪》真正的悲
劇在於追求真實的不可能,於是,我們也只能放任自己在構築出來的世界裡,不斷試圖追
悔、改造那些錯誤的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