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飛翔」中串起全部主題的一顆關鍵鏡頭,應是主角裕翔在宿舍房間開
關燈的「畫面」──隨著日常生活中甚為熟悉的日光燈雜聲響起,我們將理解這
部電影的同感並非僅建立在慣習的視覺之上:主角不僅是「演出」盲人,他自己
就是盲人。
張榮吉這樣的設問無疑是極富挑戰性的,如果「明暗」令人想起楊德昌「牯
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揮舞的手電筒,相對於新電影導演在台灣社會重層景觀中
聚焦與暗示的意圖,乃至後新電影中「青春時代片」對意義與再現的渴望,「逆
光飛翔」層出不窮的短景深鏡頭並不戮力於表達(expression),反而更跡近於
角色主觀感受的印象(impression)。於是乎,經由特寫鏡頭描述而由裕翔以觸
覺理解的諸多線條(宿舍的床架、自助餐餐盤、橋的扶手)都在「看」似無關的
情況下產生了可能的關聯。更有甚者,在練習從宿舍走到教室的段落,相對於視
覺主導的「經過空間」被另一種「經過物」(樹、柱子……)的路線所取代,存
在於裕翔腦海中的圖像也取代物理圖像而成為「逆光飛翔」的主旋律。
在這樣的前提下,「跳舞的模樣」不僅是裕翔好奇的想像,也成為觀者眼中
詩意浮現的片刻(「你喜歡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跳舞的樣子」)。在這裡張榮
吉展演了另一手令人驚豔的才華:如山下敦弘般對青春校園社團生活的速寫,和
劇場舞者沉緩的步調,在不同鏡頭距離下拉出並置的張力。在小潔第一次登上劇
場階梯的跟鏡裡,先是現場音樂隨著距離接近變大聲(角色的主觀感受),直到
小潔與觀眾的觀看相疊合,環境音轉為配樂,而本身就是傑出舞蹈家的許芳宜,
在電影裡亦毋須「演出」,透過鏡頭的貼身描繪而非鏡框舞台式的遠觀,記實與
虛構的疆界漸趨消弭,生產了撼人的電影真實。有趣的是,小潔在電梯中的對鏡
和轉頭,鏡位幾乎和張榕容在「陽陽」的開場如出一轍,但在此迅速的剪接再一
次凸顯了「表達」與「印象」兩種目標的落差:前提幾乎完全建立在強大主觀感
受的「逆光飛翔」走在隨時可能落入濫情窠臼的危險繩索上,卻總是能以俐落的
剪接收束,自制力在當前台灣電影可謂少見。
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剪接在「逆光飛翔」裡並非僅是戲劇的節點,而更是關
聯的創造者。如果僅是文心蘭-舞者或捷運隧道-鐵路隧道的視覺比附,在一般
電影中當然並不罕有,然而「逆光飛翔」令人擊節三嘆的除了觸覺關聯外,還有
聲音元素間幽微的關聯(比方飲料店的杯子冰塊和裕翔在家洗的杯子)或對同時
性的穿越(裕翔自我介紹的畫面-裕翔媽媽的說話聲)。同樣經營「聲音」,「
逆光飛翔」無意像「噪反城市」般提出聲音如何在文化工業中被展演的政治經濟
學問題或「大音希聲」的美學問題,讓裕翔一干人等闖入表演廳,一則類於前述
校園社團-劇場舞者的節奏衝突,二則讓交叉剪接間的相互滲透有了厚度:當我
們已習慣於電影中接合自如的關聯,便不難被小潔與裕翔彷彿在同一個空間彈琴
與跳舞的設定說服──閃回同步召喚視覺與聽覺,雙重的蒙太奇,直到音樂停止
的靜寂有如影像的不可見,不用表達希聲就造成大音的印象,像裕翔的一句:「
要讓別人看見我,就一定要參加比賽嗎?」
因此,面對「逆光飛翔」這樣一部視覺極美卻又挑戰著視覺威權的電影,最
好的辦法或許是「看」兩次,但第二次,請閉上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