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難以定位的有趣電影,導演Inarritu被迫把它分類為「黑色喜劇」。這個分
類很難令人滿意,因為在我看來它既是喜劇,又是悲劇,也是浪漫劇,更是諷刺劇
(satire)。它的悲劇性在於主角雷根(Michael Keaton飾,我想各位大概都已經注意到
Keaton在現實生活中的90年代代表作”Batman”與20多年後演的”Birdman”之間微妙的
關係了)是個困於自己二十年前的生涯顛峰之作Birdman的「標籤」的過氣演員。他已不
再輝煌。於是來到百老匯發展事業第二春。他與老夥伴經紀人獨自籌措資金,改編劇本、
自導自演,希望能重新發光發熱。但這裡不是別的地方,是一個對好萊塢明星、特別是像
雷根這樣過氣的變裝英雄,有特殊歧視的地方。一幕戲中,麥可(Edward Norton飾,也
演過變裝英雄-浩克)對毒舌評論家狄更生(Lindsay Duncan飾,Duncan參與過更多奇幻
片的演出,最有名的是她幫星際大戰的機器人TC-14配音)說「不是好萊塢來發展百老匯
,而是好萊塢來百老匯發展」。超級英雄不是來救百老匯,而是百老匯準備救超級英雄!
百老匯這樣表演藝術的聖地對變裝小丑不但沒有興趣,反而有強烈的敵意。在開演的
前一晚,雷根到酒吧喝酒,狄更生也在那裡,靜靜地坐在吧台寫著毀滅性的評論稿(
Critics)。兩人彼此知道對方,卻毫無交集。突然,狄更生請了雷根一杯酒。對一個剛
來此地發展的演員來說,是個好的開始。雷根走過去,準備把自己之所以是演員的起點-
那張Carver在他童年時在一張餐巾紙上寫給他的感謝詞,拿給狄更生看。當時他歡欣鼓舞
,就像當聽到經紀人說法國大使、阿拉伯王子和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都很
關注這部戲時一樣充滿希望。但事實好殘酷,狄更生根本把他和這張餐巾紙當作狗屎。她
嘲諷他,批評他無意義的佔據百老匯的神聖舞台,浪費資源又褻瀆百老匯的靈魂。她發誓
要寫一篇毀滅性的評論,即使從來沒看過也無妨。
雷根抓狂了。即使麥可早就說過這張餐巾紙可能根本只是喝醉酒寫下來的東西,根本
沒有意義。但這也沒有關係,他依然是雷根說服自己仍然是個演員、仍然是自己奉獻於偉
大藝術的初衷。只要麥可把戲演好、不要搞小動作,雷根仍然有機會回到舞台的中心,回
到好萊塢與喬治可魯尼平起平坐。即使珊(Emma Stone飾,她是另一部超級英雄電影蜘蛛
人的女主角)指控自己根本不關心藝術,只是個自私的傢伙,永遠關心的是自己的職業生
涯和自己在這個社會上有沒有意義而已!甚至說:” there's a whole world out
there where people fight to be relevant every day. And you act like it
doesn't even exist!”沒關係,女兒講的雖然殘酷,但也許是事實。但又怎樣?然而,
絕不可以是狄更生來否定自己。因為決定雷根存在的不是Sam講的Blogger、Twitter、
Facebook,而是代表社會評價的藝評家狄更生!當最大咖的評論家否定了雷根的藝術,批
評他只是變裝小丑、名人而非演員的時候,他的生命崩潰了,變得什麼都不是。於是他說
出對百老匯、好萊塢、文藝圈、乃至整個社會最大的批判:
Lacklustre? That's just a label… These are all labels. You just label
everything. You're lazy. You're a lazy fucker. None of this costs you
anything. Nothing. Nothing. Nothing. Well, I'm a fucking actor and this play
cost me everything.
他的批判是個諷刺劇,接露這個社會面對掙扎的靈魂是如此的殘酷。若對象不被標籤
,對人來說那個東西是不可知的;但是人必須要生活,所以只好繼續的標籤。諷刺的是,
雷根在戲的最初也是這樣對待爛演員Ralph一樣,給了他一個「爛演員」的標籤,然後陰
謀把他砸傷以退出劇團。為什麼?因為不能為己所用,Ralph的表演不能讓自己重新被社
會所愛,麥可能夠。但麥可不能表現的太搶眼,因為這樣的話自己還是不能被社會所愛。
人與社會總是處在如此矛盾諷刺的關係。
《鳥人》也是個浪漫劇,因為他無力改變這個事實;只能順應這個悲劇,並且在舞台
上用鮮血顯成就自己,如狄更生說的用自己的血灌輸進百老匯。雷根最誠實的聲音鳥人
說:”People, they love blood. They love action. Not this talky, depressing,
philosophical bullshit.” 那就來吧!在這一刻,雷根徹底與鳥人合而為一,展開他的
翅膀,俯瞰紐約,成為20年前那個偉大的英雄,今天晚上鳥人不再用麥可嫌惡的很假的假
槍,而是用真槍、鮮血來完成一場偉大的表演藝術。在這場荷槍實彈的演出中,血灑落在
百老匯的神聖舞台上。鳥人成功了,他用生命換取了無數的掌聲與世界上人們的關注與祈
禱。他沒死,他見證了這一切,還換了一個新的鼻子,還有透過報紙與評論得到了一個新
的面具-偉大的演員。但這已經不重要了,雷根的現實與鳥人在心靈上已經完全合一了,
於是他展開窗戶,如鳥一般飛翔。
但《鳥人》是喜劇,也必須是喜劇,這也是為什麼Inarritu要用一鏡到底的方式呈現
的原因。談《鳥人》之前,我必須先繞出來談談影史上其它著名的一鏡到底。這方面在影
史上最著名的電影毫無疑問是Russian Ark。但鳥人的製作團隊自己也承認,這部片其實
不是真的一鏡到底,而是有搞一些花招來讓你以為是一鏡到底(有興趣可以看Emmanuel
Lubezki的訪談)。90年代後最著名的一鏡到底的拍攝之一就是史柯西斯的《四海好兄弟
》(Goodfellas)。裡面有一幕主角亨利帶女朋友進餐廳,從他們過馬路,不排隊而是從
員工側門進去,到穿過煩擾的廚房,直到餐廳並被排在最前面的位置,整整三分多鐘,亨
利不斷跟人打招呼並每人都塞20美金在手中,用這樣的一鏡的方式表現出這樣的義大利黑
幫小人物的生活縮影。這一幕堪稱影史經典,影響了後來90年代、21世紀的世界電影。史
柯西斯為什麼要用一鏡到底?因為一鏡到底能夠呈現最清楚的連續性。不像蒙太奇(
Montage)那樣透過剪接鏡頭,導演創造出不受真實限制的電影空間與時間;相反,一鏡
到底的正是要肯定現實的空間、時間的限制。《鳥人》裡面時間就是那短短幾天,從預演
前到預演、開演,一切工作和生活的壓力,被壓縮在短短的時間軸之中;空間就是那個劇
場,鏡頭被困在演員的休息室、狹小的走廊、屋頂、房間、樓梯、舞台、以及戲院外的酒
吧、街上的建築物與人群之中。預演時,雷根意外被困在外面,只穿著內褲在人群之中移
動,而四周不斷有閃光燈、讚嘆聲、批評聲、與要簽名的人,觀眾被迫看到這段路程,也
很能想像他穿著內褲的照片會如何被放到網路上。此外,我們也能完全觀照在這有限的空
間內,這個劇團發生的事情與當事人的心情。這個連續性的觀照提供了喜劇一個最佳的發
展基礎。透過一鏡到底,觀眾能完全感受到雷根看到的世界。從主角的視野出發的一鏡到
底,看到的不是那些我們自以為真實的虛妄世界,而是充滿荒謬、幻想的真實感受世界。
事實上,導演Inarritu早在2003年時拍的悲劇《靈魂的重量》就企圖挑戰敘事線,有
意把敘事線的順序不按照理性編排,完全與《鳥人》相反。我想Inarritu是有意挑戰自己
對悲劇的理解。
但為什麼必須是喜劇呢?偉大的法國劇作家費多(George Feydeau)曾經說過為什麼
一個喜劇作者總是最悲傷的?”They think ‘sad’ first.” 一個偉大的悲劇最終只能
以最喜劇的方式呈現,因為喜劇對人事物的思考必須先是悲觀的,到了悲觀的極致之後會
讓你發笑。笑,才能化解對這個荒謬世界的可笑。
Inarritu的故事總是在問:Who are you? 《靈魂的重量》中,保羅(Sean Penn飾)
得到克莉絲汀娜(Naomi Watts飾)因為意外去世丈夫的心臟,但保羅獲得新的心臟後不
但沒能繼續生活,反而拋棄了原本的生活,愛上了她。但一次克莉絲汀娜爆發了,她問保
羅:" Who are you? You owe it to Micheal...No, you've got his heart. You are
in his house fucking his wife and sitting in his chair!”保羅愣住了,生命從哪
裡來?你是誰?你的生命又是甚麼?又要往哪裡去?
這樣的問題西方哲學從柏拉圖以來就在問了,Inarritu卻總是想在兩個小時的電影中
回答這樣的問題。很有野心的導演。
”Who are you?”珊也問過雷根。” You hate bloggers. You make fun of
Twitter. You don't even have a Facebook page. You're the one who doesn't
exist. You're doing this because you're scared to death, like the rest of us,
that you don't matter. And you know what? You're right. You don't. It's not
important. You're not important. Get used to it.”在這個時代沒有Facebook、部落
格、推特,你就不存在,真是諷刺。但更諷刺的是雷根什麼時候才會存在?是到他光著身
體、僅穿著一條內褲在百老匯的大街上跑的時候他的影像才被發到網路上、珊才幫他創了
推特,這時候他才存在;要到在台上舉槍自盡以後,才有人幫他創造了粉絲專業,他才真
正永垂不朽。
「鏡子的意象」
And did you get what
you wanted from this life, even so?
I did.
And what did you want?
To call myself beloved, to feel myself
beloved on the ear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