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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城影展現形記──失語的媒體,失焦的電影
/張士達
幾年前有次採訪坎城影展,在報到處領取證件時,發現識別證上首次加上了每個記者所屬
國家的國旗,那小小一方青天白日滿地紅,讓每個台灣記者和影人暗自雀躍不已,不僅興
奮地趕快拿來發稿,還跑去問大會工作人員。工作人員似乎覺得有點好笑,跑去問了同事
後微笑著理所當然地回答:「也沒有為什麼,就今年忽然想要把國旗也加上去啊。」全世
界大概只有台灣等少數國家的人,會彷彿反射動作般地在證件上特別注意到這件事情。這
是我們因國家身分而逃不掉的早已習慣的制約。
然而再怎樣以張揚國家主體身分為職志的人,到了像坎城這樣的一級國際影展,也終究得
在像上述大會工作人員的反應中看到一個事實:國旗與國家名稱只是方便媒體工作辨別的
稱號,並不是這個國際影展看世界的方式。對岸打壓的小動作當然仍有,但這些年來在國
際影展聽到外國影人最多的疑問是:台灣電影怎麼了?為什麼在大家熟悉並景仰的侯孝賢
、楊德昌、蔡明亮之後,一直沒有新生代的創作者站出來接棒?這些連國際影壇都替台灣
焦慮擔憂的事情,卻不是大多台灣媒體和觀眾有興趣關注的問題。
大家也不必那麼虛偽了:期待看到《聶隱娘》得到金棕櫚獎的人,有多少人是因為一路走
來真心覺得侯導的電影創作很偉大並且早該得到金棕櫚的肯定?有多少人真的看過侯導的
電影並且會在短短的上映期間買票進戲院支持?有多少人對此事的關注就僅止於不斷追問
「得獎了嗎?會不會得獎?」有多少人至今仍然認為:侯孝賢、蔡明亮這些藝術掛的導演
,是該對台灣電影跌到谷底負起責任的元凶?
侯孝賢導演睽違八年的《聶隱娘》,今年在坎城影展震驚影壇。這樣一部蟄伏多年終於出
鞘的高難度作品,考驗著評審、媒體與影評如何同樣以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的功力接招。台
灣媒體長久以來就算派員跑影展也只關注八卦的走向,終於被狠狠刮了一個耳光。當大家
看到大陸媒體刊出一篇篇擲地有聲的評論,看到法國媒體將侯導以頭版人物的尊崇地位膜
拜歌頌,才後知後覺地心虛起來,暗暗自問我們是不是少做了什麼?只可惜媒體在以跟風
心態填補版面之餘,挖出的仍然是永遠不斷冷飯重炒的國籍議題。在看到從引經據典到文
字功力都令人肅然起敬的外地評論後,有人在乎的仍然只是他所看到轉貼的評論文章是不
是簡體字。
國際影展的意義與其美其名為交流,不如殘酷地說是比較。藝術創作的誠意與算計、謙遜
與傲慢、老練與稚嫩、高度與自溺,一旦被放在一起相互對照,就像被剝了一層皮一樣赤
裸裸地高下立見。在這之間窘迫現形的不只是創作者,也包括評審,以及媒體和影評人。
只是更殘酷的是:《聶隱娘》這次逼著現形的竟是台灣自家的端不上檯面。
十多年前在國際影展,常看到剛出來見世面的大陸記者總在國際記者會上,當著全球媒體
舉手問中國導演「對得獎有沒有信心」,當時心底常暗暗替他們難為情,暗自嘲笑怎麼當
眾問出這麼讓人尷尬的問題。沒想到時移物轉,當對岸媒體已經可以以不帶民族情感的冷
靜客觀,純粹從藝術的高度看待侯孝賢與賈樟柯兩位分別來自台灣、中國的導演在影展正
式競賽的競爭,台灣媒體卻將代表自己的作品矮化成只是為國家標籤服務的載體。然而事
實上,當我們口中說出「電影是最好的外交」,我們就已經把電影踏在腳下當成為國爭光
的工具。台灣的存在感不會只靠著高呼「我是台灣人」而贏得。台灣人到了國際影展,看
到的依然只有台灣,那其實真的不必麻煩大老遠走一趟了,窩在台灣就可以做到。相較於
國籍爭論更諷刺的是:《聶隱娘》的故事源頭,難道是僅僅來自於台灣嗎?藝術創作在表
達文化與人性上必然的融會貫通與不可分割,讓外在強加的標籤顯得如此武斷而可笑。
當台灣享有華人世界為引以為傲的自由創作空間,當台灣電影早已揮別過去錙銖必較的審
查制度,台灣電影卻在台灣媒體被新聞點閱率所制約的路線裡,被另一種新型態的審查,
過濾著被觀眾看到的面貌。於是原本應該要肩負起傳播責任傳遞資訊的媒體,在眾聲喧嘩
中失語了;電影應該被歌頌彰顯的藝術本質,在誤導的新聞與無助的爭辯中失焦了;原本
希望讓台灣站上國際舞台的台灣人,卻在高呼台灣口號的同時,將台灣窄化成了只具國家
名號的標籤。當台灣人只說自己人愛聽的話,只聽到自己愛聽的話,坎城影展這場國際盛
會的訊息被傳回了台灣,也只剩下集體失語的殘破語彙,被用來苦笑著歌頌島嶼上最不自
由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