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了幾個月的感想文......既是感想，必有劇透：
「罽賓國王買得一鸞，欲其鳴不可致。飾金繁，饗珍羞，對之愈戚。三年不鳴。夫人曰：
『嘗聞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王從其言，鸞睹影悲鳴，衝霄一奮而絕。」～《異
苑》卷三：鸞鳴，南朝劉敬叔
源自唐代傳奇故事《聶隱娘》的電影《刺客聶隱娘》，故事情節實際上改編了相當多篇幅
，其中導演侯孝賢加入了「青鸞舞鏡」的典故，來貫穿整個故事裡「孤寂」的情緒線路。
這個「鏡」的意象在片中也一再出現與衍生出各種變貌和意涵，滿有聯想與剖析的樂趣，
在此分享一些感想。
長鏡頭不但表現出時間感，也暗示了「旁觀者的視線」（這個旁觀者可能是觀眾、導演或
劇中人物，或以上皆是），在電影語言的敘述手法上，自然受到偏好寫實風格的侯導所愛
用。他往往不明說故事，而是要演員跟觀眾去感受在那個時空和氛圍下，存在於其間的那
個或那些人事物「會是什麼樣子」（我最近看過類似手法和呈現方式的電影是科幻片《肌
膚之侵》）。這種手法相當需要觀眾（乃至於演員與導演本身）的感性、同理心與想像力
的，王家衛有時候也在玩很類似的東西，只不過他比較走矯飾風格，不像侯導這麼樸素。
為什麼要特別提長鏡頭呢？因為整齣《刺客聶隱娘》裡，出現好幾段跟「鏡子」或「照鏡
」有關的長鏡頭。稍微瞭解長鏡頭所蘊含的意義，也算是進一步探討故事內容的預備知識
吧。
「青鸞舞鏡」的典故，首先由隱娘回憶中的嘉誠公主一面撫琴一面哀戚的傾吐而出，到故
事中間又由負傷的隱娘對著父親覆述一遍。隱娘所要傳達的便是傳承自嘉誠公主的那份孤
寂情緒。但是，她的「孤寂」由來是什麼呢？面對一再對她表示懊悔讓道姑公主帶走她的
父親，難道她是在抱怨正是因為如此，才使她失去了幸福的機會而孤獨嗎？
我覺得不是。正好相反。隱娘是在告訴父親，不被了解的自己是孤獨的。即便她是真的嚮
往家庭的（以及因應的相關事物，例如婚姻）——這可從她會靜靜觀察欲刺目標與家人互
動情形，甚至為此放棄行動窺知端倪——但父親一味認定她童年跟著道姑時僅受到剝奪，
而沒有更深的體悟與收穫，連至親的家人都不了解她的內心，才是讓她覺得孤獨的主因。
母親親手縫製的衣服，隱娘只穿了一次，便換回殺手的黑衣，其實就是在傳達此番心境了
吧。
青鸞為何哀鳴？難道只是以為見到了同類？還是顧影而深覺自身的孤獨，才更顯哀淒呢？
我們或許可以從電影中刻意放了兩段聶田氏和田元氏在鏡前梳妝的長鏡頭，來察覺青鸞照
鏡的涵義為何。這兩個長鏡頭裡，鏡面反射的方向與觀眾的視線是一致的，因此，照鏡者
同時要面對「鏡子」、「自己」及「（無論有無自覺的）旁觀者」三者的窺探。
青鸞尚可衝霄一奮而抒發自己的哀愁，被政治婚姻桎梏的田元氏卻只能把自己打扮得窈窕
端莊，吞下無法自由追求人生也沒有機會享受愛情的孤獨。倘若隱娘已觀察或感受到這正
是原先可能屬於她自己、卻也已經失去的未來，並且也發現到與她所憧憬的家庭景致有很
大的落差及扞格，那麼，又怎會因喪失此番困境而感傷呢？
隱娘無疑是孤獨的，卻也是自由的。不見得快樂，卻更不該被詮釋為悲哀，而承受多餘的
同情。
身為替代命運的對手，田元氏多少也走出了自己的路。在侯導的改編下，原本只是田季安
手下的殺手精精兒，變成了魏博政權中元家勢力的奪權先鋒，也就是主母田元氏本人的另
一個祕密身分，這為聶隱娘與精精兒的決鬥帶來了有別於原作的另一番趣味：青鸞不再獨
舞，卻同時容不下對方；這場打鬥也就因此格外的諷刺。
另一個對極般的映射關係，則是雙胞胎姊妹佳誠／佳信公主。她們既是同類，也是異類；
既擁有同樣的容姿，享有同樣的孤獨，卻走上截然不同的命運。佳誠公主身為政治聯姻的
人質，啟蒙了隱娘對無力掌握自己人生的蒼涼與孤單該如何自處；嘉信公主身為道姑，終
生只能獨身，舉著救世的道德大纛培育殺手，她賦予隱娘所有的技藝，卻斬不斷隱娘對家
庭的憧憬，更在隱娘為此而放棄殺人後感到不諒解。她們都把自己的人生與冀望之一部分
， 以玉玦或匕首的形式寄託在隱娘的身上。渴望或棄絕，這兩股矛盾卻又互相依存的願
力，便是形塑、鍛造、完成聶隱娘這角色的關鍵元素，也是整個「青鸞舞鏡」意象的最終
極形式。
至於在原著中也有登場並成為聶隱娘丈夫的磨鏡少年，在電影加入「鏡」之意象後，象徵
意義便更加濃厚了。能將鏡子磨亮的他，為隱娘帶來澄澈地面對自性的契機和動力，也為
青鸞不必再攬鏡自照的故事結局譜出微妙的弦外之音。只不過，這個角色的戲分被剪掉太
多了，存在感實在過於稀薄，他的倉促登場和短暫過場並沒有太實在的說服力，是這部電
影不小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