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中一直強調,查理帕克之所以能夠偉大,是因為被喬瓊斯當頭丟了面鈸。
而這整部戲,也是在演佛烈契如何對安德魯丟出另一面鈸。一面只屬於這對師生,
發出轟然巨響的無形之拔。而且這面無形之拔,所成就並拯救的不只一人。
故事的開頭,是以成為一代鼓手為畢生志向的青澀小魯,在學校演奏室單獨練習時,
邂逅了聞聲追尋不請自來,高深莫測的光頭阿佛。
乍看之下,我覺得這樣的破題設計太過巧合,但以這部戲的評價來看,不可能犯這種錯。
而導演也很快解開了我的疑惑。原來阿佛三不五時就會神出鬼沒,
躲在各練習室外聽學生演奏,發現不錯的免洗新血就抓去用。
接下來的劇情,是展現小魯跟阿佛的個性。他們有很多相似之處。與其說是變態,
不如說是偏激狂熱,自我中心的固執怪咖。所以才能互相瞭解,也才會彼此憎恨。
小魯跟阿佛相處時,兩人就像在照子,會對自己令人生厭的缺點一覽無遺。
差別僅在於小魯還太嫩,不會與人相處將心比心,
阿佛則是多了成年人社會化後的奸詐虛偽。
這是個由競爭所構築的世界。人際關係不好,不可能爬上高位,所以阿佛不但敢得罪人,
更懂該巴結人。阿佛可以傲慢無禮打斷其他老師的教學闖入課堂,
也可以紆尊降貴對有個成功老爸的小女孩示好。
阿佛在一開始,也曾對小魯示好。然後立即給小魯一堂震撼教育,
讓小魯知道自己並不特別,也不突出,就只是半調子中的一個,隨時可能被迫走人。
握有生殺大權的阿佛,隨時可以使人備感殊榮,也可以令人萬分羞辱。
他是學校裡的王牌,更是樂團裡的暴君。所有規矩、法則、道理、邏輯,他說了算。
以走音事件為例,阿佛一開始是追究走音,最後卻把沒走音的學生轟走。為什麼?
很簡單。潮男走音,已經讓阿佛很不爽,但肥宅連自己沒走音都不知道,
更讓阿佛惱火暴怒。不知道自己做錯的學生還有得救,不知道自己做對的學生就很難教。
阿佛砍掉肥宅之後氣也消了,於是放過潮男。因為樂團演奏不是食神比賽,
不能一直把人踢走。何況踢了以後還是要補,換個新來的不見得比較好。
為什麼阿佛會這麼情緒化?除了個性,我覺得還有壓力。如果用一句話形容阿佛,
我選擇專注完美,近乎苛求。因為他的世界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否則就會淪為二流。
這突顯了名聲所帶來的悲哀。即使你已屬一流,能睥睨同行,
依然要被更高處的眼光評判,就是聽眾。
為了成為並保持一流,阿佛必須不斷逼迫自己,壓榨別人。
有些一流,成為阿佛這樣的人,為了避免沉沒始終不肯放鬆,
有些一流,是阿佛自殺的學生,無力保持緊繃導致虛脫滅頂。
所以阿佛無法接受任何瑕疵。他深切明瞭若想出頭,就必需燃燒生命,換取成績。
邁向成功代價太大,必須付出所有,傾盡自我。最大的代價是即使義無反顧,
付出曾經擁有與未曾擁有的一切之後,仍有趨近於百分之百的機率失敗。
然而所有懷抱夢想的追逐者依然願意,並爭先恐後為了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入場拼命。
或許阿佛並不同意,但我認為這些人即使殞落,終究美麗,或許落魄,卻不狼狽。
窮究極致,是無法喘息的苦行之旅,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想要輕鬆,只能放棄。
這條沒終點的不歸路上,只存在兩種人。
稀少如奇蹟的偉大贏家。以及多到數不清的無名輸家。
天才也會失誤。英雄也會失敗。只有繼續掙扎,咬牙戰鬥,浴血吞淚奮不顧身,
才有機會成為傳說。
才能、運氣、毅力、興趣、熱忱、奧援,缺一不可。
每個挑戰者踏出第一步後,就只有倖存或淘汰兩種選擇。或者該說是被選擇。
不想成為乏人問津甚至未被記錄的蒙塵歷史,就要學會品嘗折磨,擁抱犧牲,
懂得享受痛並快樂著的清醒瘋狂,
絕不能滿足於卓越、優秀、傑出這些聽起來還不錯的詞彙。
因為那些都不是頂尖,只是扼殺鬥志的甜蜜毒藥,會讓人忘記並失去目標。
想爬上巔峰讓眾人景仰,就得先練出相應的肺活量。
GoodJob這句話,只適合走庸俗之路的平凡人。
政客商人是否成功,往往取決於能用多狠的心去傷害別人。
勤練技藝者的求生之道,卻往往取決於能用多狠的心來傷害自己。
所以每個佼佼者都值得最好的。
因為他們克服萬難,贏了以人生為籌碼的豪賭,而且面對層出不窮的挑戰者時,
必須梭哈畢生累積的名望以定勝負。面對這樣的人,如何能不尊敬。
離題了。言歸正傳。
阿佛的教學不適合人,因為他想打造的是神。苦海無涯,回頭非岸。
唯一的救贖與解脫之道,就是在溺水前到達遠在天邊根本看不見的彼岸。
想要上岸,靠自己獨力泅泳,幾乎是天方夜譚。除了會耗盡體力,更可能迷失方向。
比較可靠的辦法,是登上一條會自動導航的穩固大船。
阿佛的樂團就是這條船。一條能乘風破浪的船。而阿佛就是船長。
一個會把多餘乘客毫不留情踹下海的船長。
因為阿佛知道,拖油瓶只會害所有人一起陪葬。
阿佛的思想很簡單,世上不存在會燒燬頂級良材的烈焰,
因為真正的良材絕不會被烈焰燒燬。
所以無論多殘酷嚴苛的訓練要求,都不會摧毀下一個查理帕克。至於其他人,不重要。
反正不良品就是該剔除掉。
佛與魔只在一線之間。對撐不了的學生來說,阿佛這種老師,十足是毀人不倦的魔。
對挺得過的學生而言,阿佛這種教法,無異於渡其飛升的佛。
只是阿佛自己在遇到重大挫折之後,也自甘墮落走火入魔。
這點晚點再講,先來談某個未曾出現,卻非常重要的隱藏角色。
就是阿佛自殺的得意門生。
這件事對阿佛絕對是重大打擊。但傷的不是他的心,而是他的成就感。
這是阿佛最真情流露的兩段之一。阿佛得知得意門生死了,
就像一個投注大量心血的頂尖創作者,失去了好不容易成功問世的代表作品。
這件事也點出了一個問題。有些贏家,並不是真的贏家。
因為他們在贏得勝利前就已輸光一切,包括自己。
撐住或崩潰,從來就不是選擇,而是考驗。
不是那塊料,就算硬熬過了百鍊成鋼的折磨被鍛造成器,遲早也會從內部開始碎裂,
直到徹底瓦解。只是時間問題。只有最好的才能到達最遠,不夠好的總歸會被淘汰。
無論被外界或是自己。
本片最熱門的討論話題,絕對是誰把樂譜幹走。
我認為應該是mini me。藉由列出所有可能的嫌犯人選,再用刪去法一一排除。
阿佛、小魯、學長鼓手、mini me、其他樂團成員、樂團外的人。
首先能排除其他樂團成員和樂團外的人,因為這樣拍太沒意思,有點小看了編劇跟導演。
小魯完全不可能,從戲中表現就能知道,小魯沒機會動手腳,除非跟人串通。
問題是小魯不可能事先知道學長鼓手會叫自己保管樂譜。
學長鼓手可能性也不大。就算是為了挖洞陷害小魯,也沒必要婊到自己。
何況當時即將演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佛更不可能。不然一開始不要把樂譜還給學長鼓手就好。
而且阿佛想把機會給小魯的話,根本不用拐彎抹角搞花招,命令學長鼓手讓位就好。
嫌疑最大的,我研判是mini me,因為被阿佛羞辱懷恨在心,偷偷報復想害阿佛丟臉,
沒想到竟成全了小魯。否則前面特別讓mini me露面,只為了單獨讓阿佛罵兩句意義不大。
拍電影每一秒都是燒錢,這種高水準的製作團隊,對每個畫面絕對是錙銖必較。
因為觀眾等於是在看鈔票的消失過程。
更何況導演為了鋪陳樂譜不見這個梗,用了好多時間呈現學長鼓手不會背譜。
例如學長鼓手之前很緊張的叫小魯快點翻譜,以及後來自己坦承沒有背譜。
所以導演絕對不會在這個梗的細節上草率,最多就是為了省時省錢用暗示而非明演。
而且別忘了,學長沒有背譜,是連阿佛都知道的事。阿佛知道,就代表全樂團都知道。
因為學長如果想瞞,第一個一定是瞞阿佛,以免被當成次級品踢掉。
這個缺陷如果已經被阿佛知道,那別人知道也無所謂。
但樂團中唯一可能不知道這件事的,就是新加入的小魯。
再加上對小魯來說,要背譜根本是一種常識,絕對想不到學長鼓手會沒背,
所以不可能想到用藏譜來擠上位。
接下來的另一轉折,就是小魯終於正式上位,卻沒多久又跌到谷底。
為什麼在樂團練習時,阿佛要為了鼓手表現不對,就讓整個樂團無限空等?
因為演奏的優劣,取決於節拍跟音準。而鼓能掌握節拍的靈魂。
鼓若跑調,其他樂器必定荒腔走板,導致整個演出一蹋糊塗。
阿佛的指揮風格就是不准出錯,所以在大家一起磨合之前,勢必得先讓鼓聲完美無瑕。
而且阿佛深信要讓煤炭變成鑽石,超乎想像的龐大壓力就是不二途徑。
經過學長鼓手、小魯、學弟鼓手,三人一連串的輪番上陣飆速,小魯終於脫穎而出,
獲得阿佛肯定,也爭取到露臉機會。但這部分我覺得有點不合理。
小魯早就虛脫到不成人形,連手都趨近報廢,
還能繼續以同樣的水準配合練習?我不相信。
不過在看這段的時候,我一直覺得是伏筆,否則這麼長的時間,
光用來表現小魯慘烈的出頭過程也太浪費了,肯定還有其他用途。
所以我猜想伏筆會在鼓棒上頭。因為再強的鼓手,沒有適合的鼓棒也無法發揮實力。
而鼓棒也確實成了伏筆。只是安排的方法和我所料不同。
劇情裡的伏筆是:
小魯前一晚被熬夜操到快死→表演前又自行拼命練習
(這段沒演,但阿佛解散時有交代大家把握時間練習。照小魯的個性一定是卯起來打。
當然是打鼓。)→小魯搭乘去表演的巴士爆胎→小魯租車但把鼓棒忘在租車公司→
小魯趕到表演場地發現沒鼓棒→小魯開車回租車場拿鼓棒→
小魯開車往表演場時發生車禍→跑步到表演場,因傷重表現失常。
老實說這段真的大大出乎我預料。因為爆胎和車禍都屬於意外,而意外的巧合性太高。
雖然有造化弄人的諷刺感,但我沒想到這部一直環環相扣緊密連結的精彩劇情,
會在重點處以巧合呈現。我喜歡也震撼,但不欣賞或佩服。而且有一點點遺憾。
我以為小魯會順利上台,然後在表演到精彩處時,長時間陪伴小魯一起被虐的鼓棒,
終於因為過度使用被操斷,碎片還傷到小魯的手導致短期內無法演奏。
畢竟小魯會自我修復,鼓棒不會。斷掉的鼓棒也能象徵小魯的鼓手生涯被強制中斷。
但無論如何,小魯的失敗不可或缺,因為要帶出後面的所有劇情。
小魯如果沒被阿佛弄掉,也不可能幫助自殺學生的家長把阿佛弄掉。
小魯搞砸了重要演出,也替阿佛開啟了新視野。
原來慘敗也不過如此。很痛苦,很難堪,但不會死。最多就是失去名聲。
換句話說,如果已經失去名聲,就不怕失敗。
所以阿佛在失去工作,經歷人生最大的挫折之後,便不把單一演奏的個案出包放在眼裡,
寧願用賠上樂團表演成果的方式,在重要的評審面前讓小魯出醜。
你毀了我的表演一次是吧?沒關係,我就讓你再毀一次。
只是這次你會比我毀得更加徹底,永無翻身之日。因為這些評審從不忘記。
阿佛最真情流露的另外一段,就是被學校開除去彈鋼琴後,在爵士餐廳裡和小魯的對話。
阿佛雖然假裝不知道是小魯告密,但對教育的看法卻是毫無隱藏。
阿佛從來不覺得自己殘忍,因為那是逼人成材的必須部分。
他給學生的,是最純粹濃烈的直接激勵。只可惜絕大部分的學生無法堅持。
這段也又一次突顯了小魯太嫩。小魯以為只要不承認,阿佛就不知道告密者是誰,
所以最後小魯才會傻傻上鉤。真的是好傻好天真。
仇人是誰這種事情,根本就無需確認,只要自己相信,心裡認定是誰就算是誰。
而且阿佛雖然被很多人恨,但踢掉小魯後就被開除,白癡也知道是誰幹的。
一心只想復仇的阿佛過度氣餒,又過度好強,於是自暴自棄墮入魔道,
竟然不惜利用寶貴的表演場合,故意搞砸重要的指揮工作,也要把握機會挖洞給小魯跳。
這種選擇對以前的阿佛而言,豈止是根本就不會考慮,而是完全不可能產生類似念頭。
這代表阿佛已經捨棄了尊嚴還有驕傲,只剩下缺乏靈魂的經驗與專業。
最終場的樂團演奏上,小魯第一首曲就因為沒有譜而像個小丑。
阿佛太清楚苦練不懈者的死穴罩門。越拼命累積出來的技巧,就越需要機會表現。
如果不能讓人看見實力,身懷怎樣的絕技都是徒勞。
曲終後,小魯落寞下台,還得接受阿佛的奚落。
要離開場地的小魯,在門口遇見了一直不離不棄,溫馨支持的暖男老爸。
老爸沒有多說什麼,只用一個擁抱表達鼓勵。
我愛你,不為什麼,就因為我是你爸。所以不要忘記,你是我的兒子。
小魯頓時無所畏懼,也找到了扭轉乾坤的翻盤之道。
原來這個方法小魯早就知道,而且一直都那麼明顯,那麼簡單,
也不斷不斷被阿佛反覆強調,並不停不停被小魯親手實踐。
就是繼續。無論如何,都要繼續。那怕手破了、沒鼓棒、出車禍、被踢掉,都要繼續。
曲終,人未散。因為接下來還有別首。每一首,都是小魯倒背如流,
爐火純青的苦練之作。所以小魯抬頭挺胸,昂首踏步回到舞台。真正的戰鬥,現在開始。
小魯不顧他人,只專注於表現自己,甚至成功越俎代庖,竄位阿佛的指揮權。
阿佛一開始當然很幹,想搶回職權。但他身為音樂人的本質終究未曾抹滅。
在激昂鼓聲的刺激之下,阿佛身不由己受到吸引,不知不覺開始振作,找回靈魂。
最後的最後,阿佛的尊嚴與驕傲,被完全投入,並且進入神之領域的小魯重新換醒。
阿佛幫小魯把被打歪的拔扶好,掛著滿足而陶醉的微笑,舉起神之手開始抖動。
所有認識加藤鷹的觀眾都會知道,要高潮了。而結局只有音樂,盡在不言。
總評:編導演剪,無一不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