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ailer: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QpGN4RTpNU
○ 悲傷者的悲傷自習
對於「百日告別」導演林書宇的印象來自於「九降風」,
對我來說那是一只有著青春紀軀殼,實為男/女反思批判的性別電影。
若是星座,我恐會誤認他是雙魚(雖然他是Aquarius):
相較於高深莫測精彩連環的故事經營,他更長於抒情詩般的細節,
當你把漫長的電影片幅切分,每格都能浮現像是詩段的那種短促
卻濃厚的情感節奏,像是
「但樹椏試著喜歡 每一葉的不告而別。」,
又或「他並不常存在 我也是 不常 有些稀有時刻
剛好都在 就慎重地稱之為愛」
即便長於說情,「九降風」的林書宇終究還是說了一個
起承轉合完備的青春故事,而「百日告別」作為一部對於亡妻的悼念電影,
每個片段都可以看得出他試圖頑抗時光,以停滯、封存、凝結時光
對已逝者記憶的剝奪,
偶爾甚至可以感受到這部電影之於林書宇是某種對於她的降靈/招喚,
他或曾想過電影之後,一切就會如同電影裡男主角對亡妻的
那聲「起來囉」,回歸到未逝完好的原貌(即便沒有,而這真是殘忍)。
是而,「百日告別」並未被寫成一個準備好被他者理解的故事,
而更多是導演者自我情感的演練自習:
記憶的招喚、亡逝現實的拒絕、無人理解孤獨的、逝去者再生的企圖,
它成了一部少有情節而細節裡私人情感溢滿的電影。
若無能感受到那些類同的情緒/敏感/經驗,在電影嘎然中止後,
觀者恐怕只能望得明明抒情詩卻被寫成了無情節小說的困窘。
○ 悲傷的A面:無人懂得的悲傷
若再退後一步以抽離的視角閱讀「百日告別」,
林書宇在他這些對於失去親愛者的感傷的厚描記述,
提供了我們對於悲傷雙面/矛盾性的理解。
悲傷的第一個面向是「個人的重返」,同為一種情緒經驗,
快樂與悲傷是截然不同的靈塊,快樂具強烈的社交性,
會在人際交往中被擴散強化,形成快樂因分享而加乘的結果;
反之,悲傷/寂寞/孤獨卻是觸及內裡自我反思的情緒型態,
或許因為喪失(親愛者)終究個體回望檢視那些形構
自我認同/記憶的最重要部分、面臨感情作廢面臨自我修補的
心理歷程,是而個人必須離開社會回到自己的內在世界裡去
進行暫時(甚至長時)的自我重整。
也或正因為悲傷是這麼一個「自我」修補/重整的過程,
悲傷只有自體能夠定義、指認、理解、修改,
這也讓各種來自於社會/他者的憐憫、或者嘗試理解都將變成一種徒勞無功,
甚至成為對悲傷者的雪上加霜的心理暴力/二次傷害。
就像在電影在開幕幾十分鐘後。
石頭所扮演的男主角便在喧囂雜鬧嘗試安撫喪妻之初的友群裡怒吼。
是阿,你們怎麼可能三言兩語就了解我失去相愛多年的他的悲哀
(是的,不可能的),怎麼可能。
○ 悲傷的B面:類同的共鳴
但弔詭的是,重返自體的悲傷並不意味著被理解的放棄,
或喪失被理解的意圖,相反地傷者尋求的是能正確或接近
正確形式理解其悲傷底蘊的他者,這樣他者所能給予的並非是
語意上、字面上的慰藉,而是具有共同悲傷經驗者,
他能正確地為潛藏在自我心底的悲傷/焦慮/苦痛指認出真正的姓名,
他們能「真正地」感同身受這段喪失後的黑暗,
如此他們原本失喪的情緒功能方才開始作用,
悲傷自此開始有了名字,眼角自此可以開始淚流。
一如林嘉欣在電影前半於友人面前完全地情感漠然自做堅強,
再到片中將逝亡未婚夫的還給弟弟,
而弟弟逕自在衣櫃身著前淚流,最後兩人無言相擁淚崩的那幾秒鐘。
對於林書宇來說,這段或許不是悲傷開始釋然的註解,
而是悲傷原來才要開始的分段空格。
○ 在那一刻起,我們就都不再是原本的那個人
散場以後我想起的命題像是
「這是一部悲傷書寫或悲傷克服的電影嗎?」、
「他覺得電影拍完以後他會變得快樂一點嗎?」
而「百日這件事就是在提醒我們時間到了,要學會放手」
又或「(遺忘)還要多久?我不知道」一類的台詞大概便是結論。
更具像的,便約莫如言叔夏那段談書寫與悲傷/寂寞/喪失等情緒之間的陳述句:
我試圖找到一個合理的敘事,或相對於創傷的當下,
那個關於我的『理想的敘事』,
有點像是復健的過程,日日演練,漸漸讓自己變好,
但這個好並不是回到最初的狀態。
也許從事情發生以後,它就開始也不會停止,
它是一個內在的某種傷口,但又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它會疼痛血流卻永遠卻都不再會康復癒合,
你知道終會找到一個方式跟它共處,
但也會理解到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是那個完整的自己。
然後,你也會意識到,那個與傷痛共處時點終將會來到,
而你居然會可悲地希望這個時點不要出現,
希望現在正在身上發生的那些痛可以再更痛一點,
再痛一點
我才能夠不需坦承已經把你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