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愛世界】:愛是業火時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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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要先從這一個古老的故事開始說起。
唐人傳奇中有這樣一則叫做《杜子春》的故事。
主角杜子春是一個不務正業的敗家子,那天他散盡了家財,
仰天長嘆,卻因此恰逢仙緣。他遇到了一個老人,這老人不
問前因後果,給了他三百萬後翩然離去。
得到一筆錢的杜子春不做二想,權當作大樂透,胡天胡地,把這
筆錢奼紫嫣紅花開遍,似這般立馬都付與斷井頹垣。
窮困潦倒之際,老人再度現身,這次給了杜子春一千萬,羞慚的
杜子春答應要痛改前非。但違抗自己的趨魯性是多麼困難,三五
年後,他又再度變成了窮光蛋。老人三度現身,這次給了杜子春
三千萬。再怎麼有魯蛇性格的人,看到乾爹三次出現,也覺得自
己得洗心革面。他賑災濟民,布施眾生,扶老濟貧,敦品愛人,
中心德目上的道德規範全都齊全了。
隔年的七月十五中元節,乾爹吹著口哨,帶著杜子春上了華山雲臺峰。
仙氣飄渺雲霧繚繞的山中,昔日的乾爹今日的師父給了杜子春三枚白
色藥丸,對他說:「從現在起,你不能再說一句話,哪怕是發出聲音
也不行。你所見到的一切,夜叉羅煞,猛獸地獄,親屬受苦,全都不
是真的。你要棄絕你的感情,不動於心。」
於是杜子春服了藥,端坐下來。
毒蛇猛獸撕咬他;金甲神兵威嚇他;牛頭馬面凌虐他;妻子在油鍋絕望
地懇求他。杜子春都謹守著師父的話,一眼也不看,一聲也不吱,真格
的絕情棄智,槁木死灰。
於是閻王火了,下令要他重生轉世成為一個多病常挨針的女子。自小到
大病痛不斷,受盡了煎熬。甚至成了親,經歷生產的磨難,生下了一個
孩子。
而在那樣的磨難過程中,杜子春不開口,她就是不開口。
和靜清寂的優雅遠景
在觀看【禁愛世界】的過程中,我不斷地想起杜子春的故事。
反烏托邦的故事並不稀奇,泯除那些美好在冷酷異境中也只是常態。
但是很少能看到這樣的影片。你知道在那樣的世界中,是不可能會有
什麼希望盼望的。但那世界中的人表情卻是那麼寧定安祥,彷彿不再
有什麼事情能夠煩擾他們。就算是在機械式的生活中,毫無表情的如
同重訓一樣,一再以同一姿勢舉起每一天,他們還是不會被日子的大
雨浸濕的。
冷調安靜的光線,取景安藤忠雄的淡路島夢舞台和狹山池博物館極簡
的清水模造型建築,雖然我們知道在這個世界生活的所有人,喜怒憂
懼愛憎欲全都被泯除,日常生活只剩下理性的對話閒談。但他們就像
是修煉成仙的真人們,在這清虛廣寒之宮生活著。無有罣礙,遠離顛
倒夢想。就算每日從抑制含蓄的古典音樂中醒來,穿著吃食簡便一
致,進行機械式的營生,唯一的娛樂是孤單的拼圖。但沒有情緒與感
受,這些真人們也活得這麼和靜清寂,像是枯山水中的優雅遠景。
起先可能是羨慕的,沒有愛別離怨憎會這日子會過得多麼的歲月靜好。
但很快的導演就用一則事件激烈地打破了幻覺。男主角賽勒斯(尼可拉
斯霍特 飾)與其他住民一樣,在集合區內像是複寫一樣的生活著。
但就在一次工作時,賽勒斯聽到窗外突然傳來一聲巨響。他們安靜地回
頭,隔著透明窗戶,看著窗外跳樓自殺的男子屍體。眾人無表情地凝視
著屍體,有人開口:
「難道他不知道,他的腦袋無法接受撞擊嗎?」
另一人說道:「希望他們能夠找到人接替工作。」
而這樣的一群人,實際上從事的是藝術工作。賽勒斯是插畫家,負責推
理非小說,而同事們有的如賽勒斯一樣是插畫家,有些則是作家。這一
群理當處理感性的藝術工作者,卻說出這樣的寒氣四溢的話語。
愛是時疫絕症,但他們仍照愛不誤
大概對於螢幕前面的觀眾來說,這樣的冷血發言是令人髮指的。
但是在集合區內,一切的情緒都視為疾病,一種叫做愛流感
S.O.S(Switch On Syndrome)的疾病,狀態開啟的症候群。
因此交往是犯罪,眼淚是缺陷。這世界的真人們只要一動凡念,
就是染疾的證明。而根據疾病的嚴重程度分成四到六期,第一期
會產生專注力困難、畏光、衝動;第二期開始展現激烈情緒。
到了第三期,患者會有自殺傾向,而通常第四期後,就會被強制
送入DEN(隔離穴),採用電擊療法,藥物,以及最後的安樂死。
冰冷是現實,孤獨是常態。眾人並不覺得那有什麼好抵禦抗拒。
情緒在這個世界是個禁忌。偏偏賽勒斯他見到了屍體後感到動搖,
而他發現站在身邊的同事妮雅(克莉絲汀史都華 飾)也是同感。
於是在眾人直挺挺地看著電影的晚上,在黑暗的隱蔽下,賽勒斯
凝視著妮雅的側影,久久久久。
愛是一種無以名狀的病,在愛流感中的所有複雜情緒,愛是格外
難對付的。賽勒斯不可控制地注意著妮雅,甚至不能自己的想要
接近妮雅。他感覺到妮雅似乎能夠感受得到。眾人坐在疏離的用
餐區,光柵的影子形成了一座陰影的囚籠。妮雅用玻璃罐抓住了
一隻大黃蜂。她若有似無對著賽勒斯說著:
「根據空氣力學,他們應該不會飛,但他們還是照飛不誤」
大黃蜂展翅飛翔,而賽勒斯發現自己卻已經困住了。
冷徹藍光前顫抖的手
頻頻夢到俯瞰樓下草地的風景,賽勒斯在驚慌之下撞到了頭。
他為了預防萬一而去了醫院報備,結果卻發現自己罹患了愛流感。
得病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眾人的戒備與防範。
被迫使用私人的馬克杯,時刻會有意無意的隔絕。患者與正常人的
差別那麼明顯,而已經被賦予情緒的賽勒斯正面臨恐懼、害怕、焦
慮、痛苦,他人都無能察覺。
需要依憑的賽勒斯在這時更加激烈地接近妮雅。她遲疑著,不舉報
賽勒斯的過激行為,只迴避著對賽勒斯說:「你現在一定很辛苦。」
只是兩個身患愛流感的人最終還是抵抗不了吸引。
他們不會愛,但他們照愛不誤。面對賽勒斯與妮雅的首次接觸,重視
細節的導演在此處細膩的展現,對於兩個愛的初學者,要怎麼樣表現
他們怯嫩如幼雛,卻又還是勇敢地踏出第一步?
導演將重點放在他們的手上。黑暗如同剪影的人影顫抖著,猶豫地伸
出了手,輕輕地碰觸,然後悄悄緊握。手探索著臉頰,張開,然後摟
住了心愛的對象,撫摩著對方的髮,彷彿就碰觸到對方的心。
而這一連串動作,都是在黑暗下進行。愛在這個世界中不是絢爛有如
春花,而必須得是在廁所隔間,在冷徹的藍光前完成的無聲戲碼。
戀人們大笑,戀人們彼此愛撫親吻,都刻意被取消了聲音。在無情的
國度裡,愛這樣的時疫是歇斯底里的污穢事物。
「我很害怕。」妮雅這樣對賽勒斯告白,「每天我都覺得自己學到了
很多事情,但每天的症狀都不同。而當每次我想要變回正常時,我都
覺得罪惡感,彷彿變回正常不是正確的。」
陌生化的戀愛感
但到底什麼是正常呢?在這個世界中,無感才是正確的。但賽勒斯與
妮雅再也回不去了。雖然彼此安慰彼此,只要等到療法出來就好,等
到療法出來,那時就可以不再像現在這樣了。但要怎麼拒絕持續澎拜
的情感在胸中鼓盪?冷質的藍光在兩人熱戀時也轉為橘紅金色,
心情強烈波動的當下,連看著情人,髮稍都不再是僵硬而寂靜的,而
帶著溫暖的金黃。
而這兩個愛的新手,彼此貪求彼此,不只是身體的接觸,更試圖一點
一點的瞭解對方。在每次的歡愉過後,彼此殷勤詢問的不只是肉體而
已。李維菁曾經寫過一篇〈老派約會之必要〉,哀悼那些再也回不去
的美好時光。在那段金粉昔日中,戀人們探尋彼此的小事。養過的狗,
小名是什麼。而賽勒斯與妮雅也是相當。他們詢問對方臉上的雀斑是
何時生長的,最喜歡的科目是什麼。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小事卻成為
戀人之間的私隱。在愛的當下,兩人對彼此的閘門全都暢通了,妮雅
這樣說:
「那是一種想要給予的感覺,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想要給予一切。
好像人都在八億里外尋找答案,但答案就在眼前。」
對於已經深陷愛的網羅的我們,這樣的接觸過程無疑是新鮮的。但就是
因為面對感情太久而鈍化的五感。看著賽勒斯與妮雅躲避全世界的貪
戀,在這樣把平常的感情給陌生化成一種特異的存在時,反而才更能
看出那些細水長流是那麼的得來不易。
貪愛的戀人們知道愛情是那麼美好,也越來越害怕之後的不再。治癒
不再是救贖,而成為一種威脅。他們對彼此傾訴,在治癒之後,
「日後是不是只能夠依靠回憶活下去,不再真實存在了?」
愛是業火深淵
威脅很快就來臨。集合區開發出完全治癒的療程,延髓注射施打之後,
在六個小時,很快就會成為一個不悲不喜的人。接下來的故事並沒有
奇蹟式的轉折或是聖光的拯救。絕望的男女主角在患者們的幫忙下從
自己的絕境中逃離,但也因為機緣巧合的造化弄人,而難以再以一對
戀人的方式彼此相處。
如果說愛情的絢爛是兩個人的獨享,那麼失去的分離焦慮,也是僅屬
於兩人之間的深淵。第一次經歷情感波濤的兩人,各自面臨了苦楚。
愛是時疫,愛是業火,狂放而恣肆地燒灼著為愛而苦的人。為了免去
愛的苦難,賽勒斯在誤會妮雅已經自殺的情況下,接受了療法。但就
在失去情緒的最後一小時,兩人相見了。
賽勒斯悲傷地對妮雅說:
「拜託別放棄我,不論我說了什麼,我都會努力在這裡。」
妮雅只能不斷地點頭,擁抱,親吻,重複著「持續對抗,賽勒斯,我
就在這裡,你必須持續地對抗。」
他們兩人挨著彼此睡下,彷彿這樣就可以躲避血液裡情緒漸漸的脫離。
彷彿這樣就能夠躲進兩人私密的角落,不再受到冰冷的現實糾纏束縛。
早晨,妮雅發覺身邊空了。她抖抖索索地展起身來,賽勒斯背對著他,
衣冠楚楚凝視著窗外的天光大作。
妮雅試著問賽勒斯:「你還愛我嗎?」
「我記得我愛你,但我感受不到了。」他這樣回答。
第二天早上,賽勒斯又重新變成了一個好人。
但事情還沒有結束。賽勒斯仍然記得那個逃離集合區,前往原始地區
「半島」的約定。兩人一前一後,疏離地移動,乘坐火車。妮雅記起
以前的回憶,再也不能自己。愛的苦痛以與之前美好同等的強烈程度
焚燒著妮雅。在業火之中,再沒有倖存的可能。
就在這時,賽勒斯遲疑的將手伸向妮雅,他輕柔地碰觸,宛如一隻初
生的黃蜂正要學習飛翔。他能否存情含意,能否再度抗拒空氣力學?
愛能夠消解一切冰寒嗎?那正是戀人之間,重複而永恆地被詢問的,
難解的問題。
再回到杜子春的故事吧。化為女身的杜子春經歷了絕世的苦楚,生下
了一個孩子。但丈夫為杜子春的無語無情感到憤怒。他揚手一揮,將
嬰孩摔落,血濺當場。毫不關情的杜子春,終於發出了一聲長長的驚呼:
「噫……」
熬過了惡鬼羅煞,經歷了親屬折磨。喜、怒、哀、懼、惡、欲全都成
功抵禦的杜子春終究還是過不了這一關,這一關名喚「愛」。
驚呼一出,場面變換,杜子春回到了華山雲臺峰,黎明時分,一陣紫色
的火焰竄湧,熊熊業火將一切包圍,毀燒殆盡。師父對無法逃離愛的杜
子春搖頭嘆息,惋惜他的仙丹未成,杜子春也失去了成為仙人的可能。
杜子春終究無法治療愛的時疫,只要在塵世的一天,他就無法脫離
愛人的地獄。但有時失去成為仙人的可能固然會讓人「嘆恨而歸」,
但願不願意為了愛而身受業火燒灼,感染時疫?
塵世的杜子春們,早已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