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電影最嗆角色，男的首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的戴姆班長，女的首推《再見橄欖樹》的養雞小妹 Alma！這片是西班牙鄉民的故事，沒什麼俊男美女也沒什麼高深知識，語言也是直白粗率甚至粗魯，讓壓抑多年已經毫無畏懼的 Alma 嗆起人來句句鏗鏘有力！這是西班牙語開發出的狗血美感，咱們台灣狗血八點檔的國台語值得見賢思齊呀 :D
這片預告很熱血，是一趟不遠千里（大約 1500 公里）的公路之旅，有土地、有親情、有社區、有靜坐、有社運、有社群媒體大動員，預告看起來就像一部 feel-good的左派青年電影，不免讓許多西班牙影評批評「太過直白」。這些元素當然都有，不過正片在喜劇包裝之餘還深沈多了，而且開高走低：開始就情緒高昂充滿怒氣，隨著怒氣由女主角傳染出來、本來壓抑的同伴們也紛紛爆發、一個個小梗慢慢丟進來隱然直指國族與時代的控訴！但熱血爆氣到底之後才是真實問題：見到大樹了，然後我們怎麼走下去？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RfGPpUUPVv8
歐債風暴，德國 vs 西班牙
這片核心就是單純的土地與親情，強而有力！但若世俗一點也可以用政治經濟的眼鏡來看：先假設故事發生在 2015 年、假設女主角 20 歲（演員拍攝時 22 歲），10 年前小時候是 2005 年西班牙以房地產為火車頭的經濟最高峰，只不過這經濟起飛是個長達十多年的大泡沫，也讓整個西班牙在 2008 歐債風暴受創最重，從此以「歐豬四國」的債務大國之資在歐盟受到以德國為首的債權大國管制，城鄉經濟破產之餘還要緊守德式樽節，造成失落的一代（照本片看來甚至是兩代）。
本片很多相關梗，譬如：
(0) 第一場戲就是 Alma 打給叔叔開玩笑的惡搞，開宗明義的惡搞梗就是「我是銀行，來討債囉」；
(1) 爸爸與叔叔雖看似勢利，但年輕時在經濟起飛下肯定有立業壓力，「要你爸回到他小時候的房子住，臉放哪去」；
(2) 歐盟單一市場農產品傾銷，廉價橄欖油打趴爺爺一家的傳統精鍊橄欖油；
(3) 賣樹，就是出賣土地與資源給經濟先進的外國買方，企圖經濟後進；
(4) 賣樹換取的是蓋餐廳開餐廳美夢，但後進美夢只是泡沫，現在剩海濱空屋；
(5) Alma 問叔叔「你那年代，不是人人都能貸款嗎」？現在被迫樽節的西班牙可沒這回事；
(6) 叔叔控訴那個搞融資的「騙了我九萬歐」，受不了的嬸嬸控訴「整個國家都在騙」；
(7) 先進國先刺激後進國的泡沫經濟、買走了後進國土地資源、壓制了後進國翻身機會成為窮國、然後大喇喇地來窮國享受低廉消費水準舒服養老；
(8) 德國老人來西班牙享受，西班牙則是年輕人紛紛到德國找工作機會，網上一找就可以找到杜賽道夫的西班牙青年，這處境和去年的《維多利亞》一模一樣；
(9) 富裕的德國青年這邊，有人察覺了這事情不對勁，網上搞社運願意出力扭轉不平等，但一樣有自小受到德式「新教倫理資本主義」教育長大的青年，怎麼看都難以理解：你們自己賣斷的樹竟然還想要回去？（貴國自己欠債未還清、竟還想繼續舉債？）
(10) 德式新教資本主義深入人心，甚至令西班牙人感到自卑「進入德國就矮了一截，他們的香腸一定有魔藥」，Alma 要騙親友還掰了一個「德國新教牧師」，叔叔一聽就信「世上沒人能比新教牧師更誠實了」XD；
(11) 不只叔叔，人人傾慕遙遠的西方先進大國，搞融資的情婦傾慕美式血拼、少年們羨慕迪士尼樂園、好友聽到樹的下落還讚嘆「成為大國企業商標耶，值得驕傲」。
(12) 討回正義的公路之旅，一路運著其實也只是顆大泡沫的自由女神，彷彿以為自由平等博愛的口號是喊真的（可惜沒開去巴黎賽納河看自由女神，畢竟卡車要開外環道），為本片最強烈控訴的視覺印象。
時代戰爭 vs 永恆撫育
隨著今年一堆西方大選令人傻眼的結果，西方城市知識份子普遍視為「右派的崛起」與「自由意識的隕落」而憂心忡忡，卻鮮少傾聽西方廣大土地鄉民的聲音，鄉民聲音唯一能冒出來的一次就是選票。這片雖然不是談 2016 正夯的難民問題，卻是談 2008 以來已經盤旋好幾年的歐債陰影，拿德國對西班牙、拿經濟最強的 NRW首府 Duesseldorf 對小農村 San Mateo、以土地上拔起的一棵樹當作一切經濟衝突的結晶… 就等著我們的西班牙鄉民英雄找萬惡德國企業討回正義？
本片一路都很鄉民，但偶有一點點鄉民簡單語言的智慧，輕輕點醒國家的處境。這位一路不太說話只是默默守候的 Rafa 小弟，夜晚開車突然開翹說了一長串「我們受了傷，一直忿忿不平只是在傷口灑鹽，總要放下包袱才能重新開始」。隱然暗示這趟旅程的救贖未必是正義得到伸張，而也可能是放下？
女主角的名字 "Alma" 也許就預示了這個答案，這個名字來自拉丁文 "almus"，翻譯成中文有「仁慈」、「撫育」、「滋養」等意義，根本就是個細心守護土地、照護田園、孕育果實的農夫形象。一棵老橄欖樹 2000 年，從羅馬時代經歷了天主教與新教資本主義到今天，我們西班牙也許在第二個千禧年這階段一敗塗地、喪權辱土，雖有明顯的外國壓迫但深究起來也是咎由自取，不過我們在下一個兩千年，難道不能重新開始做得更好嗎？
本片用土地之愛與親情賺人熱淚、把預告片拍得 feel-good振奮人心之餘，正片情節卻有點不可思議地現實而殘酷。一開始想帶回家的大樹也沒帶回家、一開始要搶救的失智爺爺不但沒恢復神智甚至還死了，實在太悲慘。不過若把眼光拉出一人一代、向天上拉到橄欖樹的數千年，Alma 的英雄之舉終究動搖了身遭的人們，讓庸祿度日的爸爸叔叔和小男友都面對了自己的心、找回了潛藏的信念大聲說出來。
也許爺爺過去失智是感嘆兩個兒子人心不古、現在則是看見人心重建而終於放心撒手？那也算是喜劇收場了。正如《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戰爭未必意在搶回自己應擁有的東西，也許更在找回己心。
http://imgur.com/9q2df4N
社會片黃金組合
本片在真實西班牙以橄欖油為主要經濟命脈的 San Mateo 周邊拍攝，本片爺爺演員也是在 San Mateo 找來的當地橄欖油農夫，爺爺口中說的「兩千年前羅馬人就開始種橄欖樹」也是此地真實的經濟歷史！本片看來很小、很土、本月大片環伺下全台只有兩廳六場，但議題深刻、故事強烈、演技生猛與深沈兼具、更以永恆主題呼應最新時代議題，導演與編劇更是社會電影黃金組合！
導演 Iciar Bollain 拍城鄉與國際經濟問題早已是西班牙一姊，有 Flores de otro mundo (1999) 從婚配看西班牙的城鄉階級問題、Te doy mis ojos (2003) 從家暴看西班牙城市的國際經濟處境、Mataharis (2007) 從女偵探看西班牙城市兩性的秘密與疏離、También la lluvia (2010) 從一部殖民電影拍攝看玻利維亞土地資源被外國私有化的處境（可搭配 007《量子危機》觀賞）。
至於編劇，在英語影壇名氣就更大了，是肯洛區的好搭檔 Paul Laverty，與肯這二十年來幾乎每片合作之餘，也跟 Iciar Bollain 寫了兩片他一樣精熟的西班牙與拉美社會議題。今年大家一定會看他的獎季大熱門片 I, Daniel Blake (2016)，回視今日現實恐怕是一片絕望哀淒，那不妨搭配欣賞他有笑有淚的西語作品《再見橄欖樹》，感受黑暗年代的一線曙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