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雷] 長江圖:一場為自己準備的葬禮

作者: zamkao   2017-01-22 20:55:38
網誌好讀版:
http://blog.udn.com/linengreen/75720122
我縱身跳
跳進你的河流
一直遊到盡頭
那裡多自由
我許個願
我許個願保佑
讓我的心凝固
在最美的時候
情願墜落在你手中
鄭鈞《流星》
§ 楔子
整部戲,就像一場祭奠亡者的過程。
開場,高淳的父親死了,他做為唯一的繼承人,接下父親在長江載貨的船,成了幹走私的
船長。他的身邊有兩位船工,和父親幹了一輩子的祥叔,以及年輕氣盛的武勝。
當地有個習俗,人死了要養一條魚,但不給這魚餵吃的,等到這條魚死了,便象徵死者靈
魂得安息。
這條魚通常養在岸上,但高淳偏偏要養在船上,跟著送貨。此舉讓祥叔和武勝都覺得招忌
諱,可高淳一意孤行。
從啟航開始,往宜賓路上,船的引擎幾次機械故障,且高淳多次在不必要的港口停泊,增
加被查獲的風險,皆屢屢引起祥叔和武勝的不滿。
高淳這麼做有他的理由,他翻著一本名為《長江圖》的詩集,在每首詩提到的港口,他都
會停泊,下去走走。而在每個地方,他都會邂逅一位叫做安陸的女孩。
在每個相遇的場所,他們時而作愛、時而一起生活、時而錯過彼此、時而對另一方呼喊,
彷彿長江途中的每個港口,都成了一個又一個獨立的次元。看似高淳進入了安陸的每一個
次元,甚至有的次元中,安陸並非跟自己在一起,安陸和另一位戴著眼鏡、腦滿腸肥的男
人在一起。
有的次元中,安陸一個人,將自己懸擱在孤獨的島上,就像《小王子》中的角色,每個人
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星球,在自己的星球上,只須服從一套律法,就是自己的律法。
在高淳擁有的這艘船上,所有人都得服從他的律法。航行途中,武勝在一次和高淳的爭吵
中落水身亡。高淳和祥叔並沒有因此停船,而是繼續前行,這是高淳的決定。
不想繼續服從高淳的人,除了死,只能選擇離開。過了幾處港灣,祥叔偷窺這次運送的貨
物,發現是條大魚。
高淳走得是偏門生意,替富商載運見不得人的貨物。這次載送的說是魚苗,顯然是個彼此
心照不宣的謊言。高淳可能知道,但他沒有告訴同行的夥伴。也許他早就明白,如果祥叔
知道運送的是什麼,他不會陪自己走這一趟。
可祥叔終究是知道了,於是祥叔悄悄離岸,留下高淳一個人穿越三峽,緩緩走向旅程的終
點。
§ 象徵
長江圖滿溢著「道別」的氣氛。
道別和離別不同,我們通常用離情依依形容離別的場景。離別有更多的情緒,屬於兩個人
的情緒。
在文學作品中,道別往往是一個人的場景,可能是一個離開農村的少年,即使農村是他的
家,但在有所成就之前,他並不想回頭,甚至可能他並不打算有一天要回頭。好比《一代
宗師》裡頭的馬三,他的道別,埋葬了自己的國籍,還要了老爺子的性命。
片中通過三種事物,既具體又抽象的表達了道別的心理活動。
所謂的道別,是一種死亡展現。所以詩人歌頌死亡,因為死亡充滿生命的真相。尼采和容
格都認為,通過死亡,我們看見有限的自己,進而在生命中我們開始懂得尋求生命的意義

死亡,為生命帶來反思。反思的剎那,彷彿我們才真正離開了生,或死的格局,站在一個
超然的第三者角度,去看生與死。
只可惜,這種超然是錯覺。
「日」、「夜」和「地平線」三者構築出一幅絕然於世的景象,這幅圖像或許只是一場美
好的錯覺,卻可能也是美感來源的一切。
◎ 電影中的日:長江
在佛洛伊德等心理學家對夢境的解讀中,夢境經常是昏暗的,鮮少夢境是籠罩在驕陽之下
。更多的夢發生在滿佈「林布蘭光」的夜色中,通過昏暗之光,我們看見夢中發生的一切

夢中遭遇貌似沒有一個目的,但卻受著潛意識的推動。我們不知道該往何處,卻好像命運
推著我們前進。
水在夢裡的意象,經常與性和死亡連結在一起。
性和死亡都具有水的某種形象特徵,其共同點在於,我們天生有性本能,好比男人對女人
的乳房感興趣,乳房是女人的第二性徵,感興趣本身是天性,不用靠後天學習便可得。但
女人可以通過這個原理,學習如何挑逗男人的性慾。
當性慾在胸中流淌,便很難阻止它的流動。就像在長江上行船,你順著潮流,若想逆流而
上得費很大的力氣。表面上我們征服了長江,實際上在電影中,我們看見高淳一次又一次
的被長江征服。
船的引擎就像人的理性,是邏輯製造出來的產物。但當引擎故障,馬上一船子的人都成了
長江的俘虜。
這和我們的生活很像,我們經常用理性控制生活的一切。好像失控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
好像如果順從天性中的欲望,我們就成了低等的存在。實際上,這份壓抑卻是現代文明病
的來源。更諷刺的是當我們有了這些「病」,我們就用科技發明治癒這些病的解藥,渾然
忘了追本溯源,當我們歸返自然,我們就能不藥而癒。
實則我們都無法抵擋欲望,僅能通過轉移的方式宣洩禁慾帶來的壓力。有人通過吃,發展
出厭食症或貪食症。有人通過購物,以購物的快感取代性快感,但購物的快感就像用自慰
棒,永遠只能取代,永遠最爽的片刻來得快,消逝的也快。所以購物的過程很開心,但回
到家看著滿地商品,空虛感卻緩緩地湧上心頭。
欲望如江,江如死亡,我們無法抵擋死亡,正如我們永遠無法征服自然。三峽大壩征服了
長江嗎?帶來了設計者原本欲求的經濟榮景嗎?那些被淹沒的古蹟和文明,宛如現代社會
對傳統社會的文革,兒子割裂老子血脈的一場掩耳盜鈴。
終究我們無法全憑理性引領時代,正如在咨詢中,真正療癒一個人內在的是依靠他的情感
。情感背後是赤誠的靈魂,最真實的自己。那裡也有水的印記,是子宮的羊水。
高淳在長江,哺育億萬的人大江與之搏鬥,這也是一場與羊水之間的搏鬥,就像子宮中的
嬰兒在踢踏。每一個踢踏都是生命的象徵,當孩子不再踢踏,便意味一個生命的死亡。
跟隨天性,我們才能解放自己;跟隨欲望,我們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正如跟隨光,我
們才能看見道路的軌跡。
◎ 電影中的夜:貨物
高淳上了一艘船,一艘父親留下的船。
這艘船不是漫無目的的存在,它的作用是載貨,在長江來回奔走。
這一趟的貨物是條魚?
其實不僅僅是條魚,這趟走的貨物除了魚,還有高淳、祥叔和武勝。他們都是這條船的負
擔。
夜是靜謐的,當引擎故障,船癱瘓於江上,這不礙著長江,而是礙著那些行船、趕路的、
試圖征服江面的野心家。
生命的長河裡,我們屢屢想要控制自己的方向,我們在不同的人身邊停泊,在不同的崗位
交換位置。看起來我們越走越高了,越換越好了,但有時改變不等於成長,頂多解除內心
幾分焦躁不安。
人為何焦躁不安?
如卡謬在《薛西弗斯神話》所揭示的預言,人就是這麼愚蠢的在生活著,我們推著一塊巨
石上山,而神諭告訴我們,只要我們能將石頭推上山頂,我們就能獲得永遠的解脫。但往
往無論我們多麼努力,石頭多麼接近山頂,都會在措手不及之間,石頭重新落下山谷,回
到山腳,然後我們只能一次又一次的,重新推石上山。
當高淳接下工作,他討價還價的多要了幾分錢,看起來他得到更多,實則他什麼也沒有得
到。因為他所載送的貨物其實是負擔,就像我們經常在生活中討價還價,甚至偷拐搶騙得
來的好處,表面上我們贏了,實際上我們在增加自己的負擔。
本來我們不需要遮遮掩掩,我們可以像王小波《黃金時代》中的王二,活得坦蕩。但一旦
我們開始用各種欺騙的手段掙錢牟利,我們就開始一片片的剝落本真的自我,就像伊甸園
中吃了蘋果的亞當、夏娃,他們一件件的穿起衣服,這不意味著文明的勝利,而是人性的
墮落。
通過武勝等人的口,我們知道高淳內心有許多負擔。他大概是一位父親一手拉拔大的孩子
,欠缺母愛。他還是一位不肖子,步入中年卻無穩定收入,倚靠父親行船的收入過活。他
抱著一本破爛的詩集,貌似文藝青年,但那本詩集不是他寫的,他什麼狗屁作品都沒創造
出來。他是偽文青,徒有文青的形式,就像不懂品酒,只為附庸風雅而品飲五大酒莊的美
酒。
這本不是一種罪過,任何人有錢都能買五大酒莊的紅酒燒菜、澆花、餵狗,可是當我們假
意自己品飲是因為我們高人一等,因為我們有品味,我們就讓自己活在自欺欺人的負擔之
中。
日劇《青鳥》,男主被誣陷謀殺而坐牢,但他心甘情願,因為當他承受了別人指責的罪,
他內心長期自責,自責「哥哥的死是自己造成」的罪惡感,終於得到「應有的」懲罰。這
也是為什麼有些逃亡的犯人,他們在被捕前夜夜失眠,被捕後的第一晚卻在拘留所得到安
眠。
當用以告慰父親靈魂的小魚脫逃,當大魚被祥叔放走,當整個交易不得不取消,高淳的船
不再發生引擎故障的情況。
但這樣還不夠,少了祥叔、武勝和大魚,船上還有一個貨物沒有卸下,還有一個負擔沒有
解開。
就是高淳他自己。
到了宜賓,船靠了岸,他被捅了一刀,這才讓他下了船。這才讓他解脫,從自己製造給自
己的牢籠中解脫。
他必須走這一遭,就像《西遊記》中唐僧一行人得經歷九九八十一難,走捷徑並無法使任
何人得道,是事件本身給我們的試煉,讓我們看清自己生命的樣貌。
看清我們捨不得放下的金銀財寶、逝去的愛、過份美化的回憶……都是負擔。
然後我們學著放下。
◎ 電影中的地平線:安陸
貫穿整部戲的安陸,她和高淳的生命狀態呈現極大的對比。
高淳駛船,在長江遊走,彷彿很自由,但其實他被禁錮著,他接下生意後,他的人和船便
不再屬於自己,他得完成任務,他得服從老闆,為了銀子和夥伴爭吵,和長江搏鬥。
安陸在每個地方出沒,每個地方的安陸都像是時空的片段,唯獨每個片段中的安陸都很自
由。她想和高淳作愛,他們就作愛。她想一個人讀經、打坐,她就讀經、打坐。她想對高
淳表達她的憤恨,她就大聲咆嘯。她在江邊岸上如猿猴一般,高淳只能追著她走。
安陸是一個夢境,好比《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兔子,我們為什麼要追逐兔子?
無論一個人、兩個人或多個人,安陸總是能找到獨自呼吸最舒服的方式。
然而,高淳的不自由是別人造就的嗎?安陸的自由是別人的恩賜嗎?
他們都是自己的主人,正如我們很多時候花了許多功夫,用理性來給自己的怯懦找理由。
讓自己活得一點不暢快,還得花錢去「喝雞湯」,補充和欲望,和自由天性抗衡的能量。
我們痛快的虐著自己,又痛苦的自慰著。
容格在《紅書》中寫道:「生命並非來自於事件,而是來自於我們。一切發生在外的都已
經存在。」
這個世界沒有變,當我們自己變了,我們就漸漸的找出各種虐著自己靈魂的方式。我們在
電視媒體上接受少數人傳遞的價值觀,我們開始為了買這個、買那個而煩惱,生命的痛苦
並不因為世界上有了房子、車子而存在。而是因為我們想要擁有他們,卻得不到而存在。
我們使自己痛苦,因為「得」與「不得」就像「日」與「夜」,非黑即白,正如痛苦與快
樂,自由與不自由,我們何時遺忘生命可能更像光譜,真正我們能自由呼吸的,是在黑白
之外的灰色地帶。
安陸就像那道細細的地平線,瞬間且永恆的停滯在陰陽兩界之間的奇異點,既像太陽即將
升起,又像太陽即將完全落下。你認不清真相,當我們體認到這一點,體認到蘇格拉底的
「無知之知」,才能啟動認清生命真相的旅程。
當高淳與安陸終於在長江之上,彼此靠近,在道別的聲中,詩集化為瑣碎的煙花。高淳終
於鬆開別人的詩集,鬆開可能對於父親,乃至對於母親長久以來的負罪感。他是那麼不肖
,那麼無能,但千夫所指就像巨石,無法使人挪動改變的腳步。
回歸原始之地的方法一直都很簡單,也很純粹,我們生來就有回歸自我本真的地圖,就像
《綠野仙蹤》中的桃樂斯,她根本不需要到處尋找回家的方法,因為回家的方法就在她穿
著的鞋子上。
§ 結語
歐文.亞隆在《生命的意義》中做的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在遊樂園的鬼屋中,當車子即將
進入黑暗的深淵,他突然看見過世的媽媽在圍觀群眾中,他向媽媽呼喊:「媽媽,媽媽,
我做得怎麼樣?」
歐文.亞隆自我分析,他生前和媽媽的關係並不好。媽媽在世,他經常和媽媽唱反調,但
在媽媽死後,他發現自己其實一直都在努力,努力為了獲取媽媽的肯定而活著。
有時我們不願意回家,不願意改變,不願意回頭,並不是因為外在世界給我們許多框架,
而僅僅是因為我們「不願意」。
有時我們想要走得更遠,但我們其實無須進行一場遠走他鄉的旅程。
高淳行船,他走了好遠好遠,但其路線卻是返航,在返航中拋下所有的雜念。拋下所有曾
經跟隨自己,實則跟隨父親的身影。
在江心把自己徹底的掏空,然後他才能讓自己的心回到源頭。
好比長江的源頭,那裡沒有水,沒有無法控制的潮流,那裡只有大地,儘管蒼茫,但終於
能夠腳踏實地的走。只要你願意,你就能前進,靠自己的力量,而不是科技或理性的產物

那裡有一塊我們在認識世界之前就有的石碑,那是母親為我們刻劃的生命圖。
那是日與夜的交界,是地平線的起點,亦可能是彩虹的根源。
我們得知道自己怎麼活著,那麼首先可能我們得和活著的自己道別,面對死亡;面對我們
生命奔流的長江;面對我們以為重要,捨不得放的貨物;面對我們的安陸,僅僅只是面對
,而非盲目跟隨。
然後我們跟別人的詩歌道別,好開始寫自己的詩歌。
網誌好讀版:
http://blog.udn.com/linengreen/75720122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