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https://www.viewmovie.tw/columns/1465
已記不清看過幾遍《一一》了,只記得初次觀賞,是楊德昌離世前後,三小時片長,
拼湊著兩次看完。電影結束,像聽完一場交響樂,也彷彿走完一趟人生。幾年前,
等不到電影在台灣上映,索性上網買了Criterion Collection發行的藍光DVD,重看
了好幾次,像看舊情人的臉書,每次溫習總會發現不同的東西。
如同楊德昌在DVD裡隨片講述的,他想用最簡單的方式,以家庭為形式,拍一部講完
整個人生的電影。片名《一一》,其實就是中文字典裡第一個字,直覺性的讓它重複,
就變成「一一」,合成一個字,就是「人」。而英文片名呢,《A One and A Two》,
即是音樂表演中,特別是爵士樂的即興演奏(Jam Session)之前,樂手低聲嘀咕的
開場白。
楊德昌在筆記裡寫下,人生如是一首爵士樂調,《一一》亦如一首結構恢宏、敘事精
確、細節嚴明,調性溫柔、尖銳、又包容的史詩樂章,娓娓道來,平淡深刻。
最好的日子
電影起始於一場婚禮,結束於一場葬禮,生命起落,日子像浮雲。阿弟口中最好的日
子,是他的婚禮,無奈舊情人雲雲不請自來,攪亂一池春水。吳念真飾演的NJ,無意
間把阿弟的婚紗照上下顛倒擺放,暗示著這段姻緣的錯置荒謬,也讓我想到楊德昌一
向對婚姻的悲觀看法,《青梅竹馬》中,侯孝賢飾演的阿隆說過,「結婚不是萬靈丹。」
也許婚禮背後的真相,更多是為了彌補道德上的責任焦慮,好比上了車後,總得補票。
而仿若楊德昌化身的洋洋,背對著鏡頭,看著眼前大大的「囍」字、散落一地的氣球,
若無其事的回頭,給了我們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說:「原來這就是,最好的日子啊?」
但沒經歷過,總談不上失落的滋味,好比洋洋的姊姊,讀北一女的婷婷,望著大廈對
面,辛亥路橋底下親吻的戀人,看到出神地忘了自己才該面對的責任:一包垃圾,間
接讓替她善後的婆婆,失足昏迷;為了一個吻,婷婷就此焦慮下去。
NJ的舊情人
然而最焦慮的不是別人,而是主角NJ。一如大多數的中年男子,壓抑、寡言,總是若有
所思,但其實記性不好。連復刻版的NJ,兒子洋洋,都會因為吃到麥當勞而笑顏逐開;
始終沒有笑容的NJ,在圓山大飯店電梯口巧遇舊情人時,連背影都沈重無比。
舊情人阿瑞,30年後風采依舊(柯素雲是女神!)。 巧的是,30年前的《青梅竹馬》
裡,讓蔡琴心碎的情敵、侯孝賢的舊情人,也是柯素雲扮演。看看當時的氣質顏值,
難怪站在電梯前面對著她的NJ只能背對著鏡頭陷入長思,始終不語。當年的阿瑞,或者
說如今的Sherry,像多數的中年女人,精明、世故,記性很好。念念不忘當年NJ的不告
而別,即使逢場作戲的變臉技巧無與倫比,仍掩飾不了身為「受傷的女人」:火熱的心
會變冷,而我依然那麼認真。阿瑞像是懸浮NJ頭上的思念,像那顆喜宴裡的粉紅氣球,
想著想著就爆了。
洋洋與他的相機
而氣球之於洋洋,不是思念、不是保險套,就只是氣球而已。洋洋代表著純真的眼光,
楊德昌說每個人都曾經是洋洋,只是在成長過程,逐漸一點一滴失去他。他還不懂得幻
滅,也不懂得傾訴,所以對昏迷的婆婆,無話好說。
但洋洋懂得直觀,世界之於他,其實非常簡單。他學著透過相機觀看世界的模樣,讓我
想到John Berger在《觀看的方式》寫過的:「我們只看見自己凝視的東西。『凝視』
(gaze)是一種選擇的行為,我們關注的從來不只是事物本身,我們凝視的永遠是事物
和我們之間的關係。」
這也解釋了,洋洋相機拍下那些看似「無意義」,或是主任揶揄「前衛藝術」的照片,
那些模糊失焦、看不見的蚊子、那些後腦勺,拍得都是洋洋看見的事物本身,大人們急
於找尋各種關係與意義,找不著或看不懂便氣急敗壞,防衛性的貶低其價值。洋洋聰明
的多了,因為你看不到,我拍給你看,如此而已。像媽媽敏敏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事情其實沒那麼複雜啦!」
敏敏的困惑
身為洋洋的媽媽、NJ的太太,敏敏的存在感覺像是全天下媽媽的角色,只是陪襯。成為
母親的另一面意義,就像失去自己的人生,忘了所為何事。也許敏敏的母親是面鏡子,
讓她看到自己對於人生意義的困惑。活了大半輩子,努力了那麼久,最終也只能躺在那
邊,啞然失語。「怎麼那麼少?」敏敏哭著對自己的生命探問。
當日復一日的生活,吞噬掉人們的感知力,當人被時間訓練得麻木不仁,所能做的最好
回應,大概就如同敏敏站在辦公室的影印機前,反射的光在她臉上反覆掃描,彷彿自己
也被複印了,最後只能無關緊要的問一句:「結果是我有問題囉?」雖然敏敏的問題,
可能連佛都度化不了。她選擇去山上閉關,才發現所謂修行的道場,其實不在人間,而
在自己心中。
初心
不想麻煩神明的NJ,相信自己的初心。片中有段聲畫分離特別出彩,畫面上是肚裡嬰兒
的超音波掃描,畫外音卻是日本客戶大田向NJ公司的簡報內容。聽到電玩遊戲的提案,
卻看著跳動的新生命,人生與電玩,也許本質上真的沒什麼不同。
這幕戲我還注意到一個光影上的細節:大田簡報時,NJ的三個同事皆心不在焉,因為投
影片的播放,光線在他們身上反射,而顯得忽明忽暗;再下一個鏡頭,秘書把落地窗打
開,窗外幾隻鴿子飛過,鏡頭跳到NJ身上,會議室恢復明亮,充足光線下的NJ望著簡報
完的大田,露出認同的神情。在影像語言上,楊德昌已暗示了他對這五人的評價,三個
同事只想便宜行事,NJ和大田則有著正直明亮的初心。
大田這個角色很特別,有著非典型日本人的從容,甚至有點禪意。鴿子會停在他的肩膀
歇息(也許那隻鴿子也是NJ的隱喻?),做電腦的他談了一手好鋼琴,說話字字璣珠,
還會「變魔術」,他幾乎是NJ對理想自我的投射!大田的初心埋藏著對當下的珍惜,
「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這番言論,再再證明惺惺相惜的兩個中年男人,仍保有理想主
義的光彩。
音樂裡的月光
當兩人坐在車內時,播放著貝利尼寫的歌劇《銀色的月光》,大田透露,音樂讓自己相
信人生會是美好的。藉著共享對音樂的熱愛,NJ也因此敞開心房,說因為初戀,讓自己
突然聽懂了從前聽不懂的音樂。
之後到鋼琴酒吧,大田忍不住獻藝,彈了日本國民神曲《昂首向前走》,又名「壽喜燒
Sukiyaki」,最後還獨奏了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也是這段音樂,讓NJ再次想起初
戀情人阿瑞,致使他之後回到辦公室撥電話給她。
月光的意象不斷出現在配樂中,或許阿瑞就是NJ的月亮,皎潔明亮,遠遠發光。NJ回到
辦公室撥打越洋電話給阿瑞時,楊德昌刻意讓整間公司漆黑無光,鏡頭中隱約可見遠景
有微弱光源外,側身坐在近景的NJ,不見臉上表情,在黑暗中說的心底話,才特別真誠
動人。
折射之光
楊德昌視布列松為偶像,兩人的影像質地有不少相似之處:理性、精密、冷調,好似喜
讀哲學的外科醫師或工程師,講究鏡頭排列的內外在邏輯,又不失哲學宗教意味。好比
布列松認為「一個聲音能取代一個影像時,刪除那影像或抵銷其作用。 耳朵更走向內,
眼睛更走向外。」以上那個NJ在漆黑辦公室講越洋電話的場景,完全體現布列松的電影
精神!
說到影像語言,《一一》裏頭有著許多精密構圖的鏡頭,以及聲畫安排,有些初次看即
讓我震撼不已,有些是反覆觀看後才漸漸領略其滋味,甚至這次在大螢幕看才發現的細
節。精心安排的折射鏡像,大量被使用在片中,好比敏敏在漆黑辦公室往窗外看,鏡頭
拍窗上的敏敏反射倒影,窗外不斷閃爍的紅燈號誌,恰好被構圖在敏敏心臟的位置,閃
爍的燈,同時也是跳動的心,夜幕低垂後的冷清街景,整個城市的脈動,呼應敏敏內心
的疏離。
又如婆婆被送急診後,NJ與阿弟趕到醫院,鏡頭拍著鏡面玻璃,窗框把NJ與阿弟各自隔
開,左邊的遠景有美國跟戴立忍等友人在醉後歡鬧,三個區塊有著截然不同的心情。細
心一點的話,還會發現NJ與阿弟腳邊地板,有小小貼著幫助走位的記號,也算是觀影的
另類樂趣。還有阿弟透過玻璃,看著自己的新生兒,玻璃反射阿弟的倒影,他不斷對嬰
兒逗笑,那模樣看似是在自嘲一般。
凝視
全片最出彩的角色凝視之一,必定不能忘了洋洋的性啟蒙場景!他走進視聽教室時,暱
稱「小老婆」的女孩隨後進來,投影幕正在播放自然科學的教學影片,講述生命起源於
閃電,當天雷勾動地火,電光交加,「小老婆」走到螢幕前方,她的剪影被背光閃電烘
托,下一個鏡頭跳到洋洋的凝視神情,旁白說著「那是一切的開始」。接著雷雨聲延續,
過渡到下一個場景,洋洋的姊姊撐著雨傘站在路邊,與胖子隔街相對凝視。剪接與音效
上的細節,在戲院觀賞時更加立體有層次,不得不佩服楊德昌創作思慮之縝密。
凝視鏡頭還包括一系列眾人與婆婆說話的場景,鏡頭都是一動不動的沈穩,宛如神明聽
願的不動聲色。其中阿弟的支吾其詞、婷婷的內疚自責,以及NJ的有感而發,都如鏡像
般投射出角色的內在世界。楊德昌在解說裡透露要拍NJ對婆婆獨白那場戲之前,吳念真
要求先抽根菸,於是楊德昌讓他在陽台上抽了一根菸,回房間拍攝時,便一次就OK,沒
有NG重拍。楊德昌不斷稱讚吳念真是台灣最好的天才演員。
初吻
我印象最深的凝視,是個長鏡頭。也就是婷婷與胖子的初吻!辛亥路與泰順街口的陸橋
底下,是婷婷、莉莉與胖子三角習題的主場景,片中NJ家的公寓羅曼羅蘭大廈就在旁邊,
對於缺乏私人空間談情的高中生來說,陸橋底下是個稍微有一點點隱私的公共場所。婷
婷與胖子看完演奏會(該場景彈鋼琴的是楊德昌,夫人彭鎧立拉大提琴),兩人在陸橋
下接吻的廣角鏡頭拍了很多次,因為楊德昌要精準控制紅綠燈的轉換時機!
仔細看會發現,胖子說服婷婷時,交通號誌是紅燈,他告白「我的心裡,只有你」之後,
燈號瞬間變成綠燈,當婷婷遲疑不決時,綠燈開始閃爍,變成黃燈之際,胖子吻了婷婷,
霎時變成紅燈了!男女之間情意的一攻一守,危險挑逗與理性自持的邊界,在簡單的號
誌燈號指引下,竟然交錯著前所未有的秩序與失序感。楊德昌彷彿化身指揮家,電影手
法精確成熟不已。
年輕的日子
除了強烈的理性邏輯,《一一》也有柔情似水,如詩寫意的一面。個人最喜歡的段落是
NJ去東京過的那段「年輕的日子」,彭鎧立彈的鋼琴獨奏曲《One More Moon》,伴隨著
NJ在計程車內望外看到的東京辦公大樓,燈火通明,頓生寂寥,跟我首次去東京乘坐利
木津巴士看到的景象如出一轍,東京真是寂寞的城市!
寂寞的東京,卻是NJ與阿瑞關於初戀的鄉愁。如同大田對阿瑞說的,你是他的音樂(His
Music..),相對於女兒婷婷那一代的美式約會:NY Bagel、好萊塢電影;NJ與阿瑞年輕
時候的約會要日式得多:鐵道、平交道。時代記憶的變遷,也悄悄鑲嵌在電影背景。九
點的台北,十點的東京,兩對不同時代的戀人,現實與記憶,交叉剪接在此時此刻之中,
我想起許美靜唱的《都是夜歸人》:「我們/於是流浪這座夜底城市/徬徨著徬徨/迷
惘著迷惘/選擇在月光下被遺忘」。
兩人並肩散步,漫遊城市,在神社解開多年情仇,到被時光凝結的熱海,過了懷舊的一
晚。楊德昌對東京和舊情人,有著莫名的眷戀,在《青梅竹馬》裡,蔡琴問侯孝賢這次
有沒有去東京?原本已經離開的侯孝賢,回過頭出現在房門口,淡淡的說了句:「只是
路過,沒有停留。」看似在對旅程的問答,實則是戀人對信任的試煉。在楊德昌的電影
中,東京等於初戀,等於舊情人,永遠只能路過。
NJ和阿瑞從熱海回到東京後,在旅館門前互道晚安後,阿瑞已掩上的房門,在NJ再次輕
聲呼喚後打開,此時阿瑞的神情充滿期待,而NJ最深情的時候總是背對著鏡頭,他淡淡
且篤定的表白:「我從來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那時那刻,昔日戀人的愛,在東京,
永遠停留了。
告別
婆婆還是走了。原本不願意跟婆婆說話的洋洋,像是瞬間理解了甚麼,回到房間振筆疾
書。楊德昌解釋過告別式場景的選擇,為何挑選有別於一般傳統的祭祀場所,他覺得婆
婆生前是老師,於是在校舍佈置一個簡單的告別式,更能體現影片的簡單精神。
洋洋的致詞,堪稱影史經典的獨白,把楊德昌的心聲用最純真的語調說出,從一個孩童
口中說出「我也老了」,足見創作者仍舊對世界充滿深情。然而成長是幻滅的開始,洋
洋代表著每個人的純真,在與世界發生關係之後,也只得一點一點老去;青春很短,等
待長大的時間卻很長。
還記得楊德昌接受法國媒體訪問時,記者問他一個對所有創作者來說,幾乎是永恆難解
的問題:「Pourquoi filmez-vous? 為什麼拍電影?」不似多數導演那般口沫橫飛大談
創作理念,只記得楊德昌的答案跟問題一樣簡單:
「這樣我就不需要說那麼多話了。」
看了無數遍《一一》之後,真的能體會到他說的,電影讓生命延長了至少三倍!不過我
以為,楊德昌其實沒有魔法,跟大田一樣,他只是記得所有的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