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雷] 《小丑》失控的擴散及其他

作者: andylin2468   2019-10-07 00:42:14
有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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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這世上有兩類人,當社會陷入暴亂,善惡界線變得模糊,一類人會驚惶,一類人會狂
喜。《小丑》獻給後者,並向前者致意。然而被致意的對象總難滿意,畢竟小丑的致意歪
斜又不合禮節。
失控的擴散
片頭,電台廣播新聞響起,高譚市陷入鼠患與過量垃圾。亞瑟正準備上工,雙手拉扯嘴角
,那張猙獰的笑臉,一滴眼淚伴隨藍色的小丑眼妝緩緩流下,就如配樂 The Guess Who
〈Laughing〉的歌詞:I should laugh, but I cry。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哭與笑,正像一
座城市無法控制下水道的老鼠,抑制市民製造的垃圾,管制青少年與上班族在公共空間的
禮節,乃至拘束激動群眾的情緒與行為。失控正在蔓延擴散,最一開始是城市(外部空間
),現在是身體(亞瑟的臉部表情),我們將看到的是失控終於抵達亞瑟的心靈,一趟成
為(becoming)小丑之路。
政治人物在電視裡信誓旦旦要解決城市的衛生問題,但治理一座城市何其容易,至少也和
一個人要治理自己的身體與心靈一樣艱難。與其說《小丑》的主旨是「人人都推了一把」
或「個體的惡行該歸罪於社會」,不如說,社會和個體是相互參照的平行關係──現代化
的政府官僚與現代化的心靈,都面臨共同的難題:由於過於複雜而難以管理,失控引發失
能,最終導致崩潰。預測和控制,既是現代化的優勢也是迷思。城市與個體,兩者皆是難
用簡單的公式管控治理的複雜系統,電影呈現的正是兩者的共同失能。
新世紀福音戰士曾有一段對城市的深刻描述:「城市是人造的樂園,被逐出伊甸園的人類
,逃到與死亡為鄰的地上,這個最脆弱的生物,用因脆弱得到的智慧,創造出屬於自己的
樂園。」在《小丑》裡,城市是樂園亦是地獄,是人造的樂園,也是人造的地獄。集體的
智慧足以創造城市,卻不足以讓城市免於成為地獄的命運。而對個體來說,我們寓居其中
的身體也重複著相似的矛盾:身體既是可享受歡愉的樂園,又是承擔痛苦的地獄。於是,
城市與個體在電影中是相互映照、互為隱喻的關係,而非僅強調過於簡單、陳腔濫調的「
城市破敗導致個人瘋狂」因果機制。
I should cry, but I laugh
如果說城市與心靈互為隱喻,就能看到更多亞瑟和高譚市的微妙關聯。亞瑟的病態大笑,
其實是一種面對壓力情境的防衛機制,他聽媽媽的話,不知不覺養成以笑來度過痛苦、壓
力、焦慮的無意識習慣,〈Laughing〉的歌詞在此翻轉:I should cry, but I laugh。
用徹底相反的表現來掩飾痛苦的現實、釋放焦慮的能量,這就像精神分析所說的反向作用
(reaction formation)。
面對該哭出來的狀況,我們卻被要求要歡笑,這不正是社會的實情?亞瑟的失控大笑,
多麼像下班後的晚間,電視急忙把剛經歷完痛苦的人們送進脫口秀等餘興節目,要讓整
座城市在苦悶的一天結束前發出集體的轟隆笑聲。前者是個體反向作用的防衛機制,後
者則宣傳著以歡笑掩蓋痛苦的意識型態。
亞瑟也會看著電視節目,幻想自己「正常」的理想形象,甚至模仿攝入脫口秀受訪者的
一舉一動,遮掩自己實際上不可能表現得正常、理想的現實。亞瑟對正常有所想像,卻
無法按照計劃,控制自己身體的行為舉止;就如高譚市掌權者試圖刪減預算、挖東牆補
西牆,以完成對城市的妥善管理,但城市最終仍然失控。
對焦慮的忽視、遮掩、壓抑,最終形成了《黑暗騎士》說的那種心態:「有些人只想看到
世界陷入混亂」。糟糕的一天,不僅是接連的災難襲來,而是無數個「如果我....(可以
對答如流,可以逗人笑,可以是有錢人家的小孩....)」的天真想像一一破滅,亞瑟經過
幻想與追求的屢屢破滅,最終接受當下的自己只能是如此的事實,然後,就沒有比瘋狂更
合理的下一步了。最終高譚市陷入暴動,亞瑟成為小丑,在眾人擁戴的暴力中得到了昇華
(sublimation)。這不是一條成魔之路,反而是一條通向精神解放的華麗大道,這正是
本片引發爭議的核心。只有在城市陷入暴動時,並以血為代價,亞瑟才真正發自內心微笑
,恣意享受歡愉,不必偽裝壓抑。於是《小丑》混淆了善惡的界線,點燃觀眾反社會的靈
魂,成為時代苦悶的共同出口,並呈現出反英雄的另一種意義:不僅是非典型形象的英雄
,而是直接反對、挑釁以往代表正義與善的英雄精神。就如Joker在脫口秀上說的:是社
會體制決定了什麼好笑、什麼不好笑。這部電影正在質問:是誰定義了英雄、誰決定了誰
是英雄,誰是反派?什麼叫做「拯救世界」、「拯救人類」?這些旗幟和口號要拯救的,
真的是整個世界和全人類嗎?
小丑即是高譚市的化身,他無意間催化群眾戴上面具,引起暴亂,為高譚市帶來了蝙蝠俠
,兩人在《黑暗騎士》的斡旋便成了高譚市的自我掙扎。小丑與蝙蝠俠的關係,就像一座
城市或一個人的內部對立,在極度控制(蝙蝠俠有不殺人的鐵則,先進的科技武器)與完
全失控(小丑沒有原則,難以預料)之間對立辯證。當電台電視總迴盪 negative news
,就如亞瑟 all haves are negative thoughts,兩者都需要一場爆炸。城市破壞亞瑟的
心靈,亞瑟成為小丑,小丑破壞城市,人類身處自己製造的永劫回歸之中。
虛實交錯
亞瑟是不是蝙蝠俠同父異母的兄長?雖然根據上述,這樣設定確實值得玩味,但這個問題
依然顯得有些八點檔,可是,如果這又完全只是亞瑟媽媽的妄想,又似乎多此一舉:要讓
亞瑟發瘋有太多可能的作法,何必搞一齣私生子尋父失敗的八點檔大戲?
觀眾想找到「真實」,這卻正是小丑不會給你的東西。我自己的解讀是,這條劇情線不是
八點檔,也不是多此一舉,我們和亞瑟一樣始終不明白他的身世,這是刻意的設計。非此
亦非彼的模糊地帶,反而更加強了瘋狂的合理性。因為不知道該相信哪一個現實,亞瑟最
後決定只相信那個可以行動、找到了存在感與權能的(全能)自己,製造出屬於自己,因
而絕對可以把握的現實。
結局的意涵
我本來以為電影會結束在 Joker 受到眾人擁戴的史詩畫面,沒想到後面又多出一段他在
精神病院的訪談和嬉鬧式追逐,乍看解嗨,但這是不是暗示整場暴動,甚至整部電影絕大
多數片段都只是亞瑟自己的幻想?我想,就像上一段的問題一樣,答案(是幻想,或不是
)並非重點,虛實交錯的手法值得更有意義的解讀,而不是一直質問導演到底有沒有故事
的「真實版本」。
想想看,如果我們的情緒在觀影過程中多少得到釋放,這不正如亞瑟時而能透過幻想得到
宣洩?電影,原本不就是刻劃虛構的故事,一場觀眾共享的幻想?《全面啟動》可能只是
一場夢,《隔離島》也許只是精神病患的復健實驗,這些並不讓故事變得沒有意義。電影
的虛實未明,正輝映亞瑟內在的真實,返照我們(觀眾、社會)與電影的關係:我們看電
影如同亞瑟在幻想。
看小丑的我們
版上很多人提到,當電影放出 The End,工作人員名單緩緩浮現,異常地少有觀眾直接起
身離開。對照那場亞瑟潛入電影院的戲,Thomas Wayne 的《摩登時代》看到一半還可以
暫離去尿尿,這件事就顯得十分有趣。
Thomas Wayne離開電影,回到現實,卻遇上電影(摩登時代滑稽的卓別林)的真實暗黑版
本(亞瑟/小丑),最終招致毀滅自身的惡果;而看小丑的我們,則彷彿暫時無法離開電
影,不知道該怎麼回到現實。所以,《小丑》與《摩登時代》的關聯當然不只是基於主題
相仿的膚淺致敬,而是一場意義豐富的對話,直探兩者同樣作為當代娛樂媒介:電影,究
竟有什麼相似(離開電影後,觀眾都仍將面對現實世界,而且他們的態度可能已被電影改
變)與差異(如何呈現苦痛經驗,是否將其娛樂化,能否震懾觀眾到他們暫時無法離開電
影)之處。
或許,小丑的導演兼編劇 Todd Phillips 是有意識地利用這個橋段,反身提問電影與社會
的關係,把《小丑》視為介入社會的藝術行動。如果我們質疑《小丑》會不會煽動犯罪,
等於承認電影對現實的影響力;如果我們承認電影對現實的影響力,我們是否用同等的標
準看待那些敦促我們在現代化社會的痛苦中強顏歡笑的電影?到這裡,虛實交錯已經不只
是電影敘事中的虛假幻想和真實事件之間的對立,還探問著電影與現實之間的關係。
或許,這世上更多的是看完小丑會同時驚惶與狂喜,然後驚惶於自己的狂喜的人。
界線被挑戰、打破的時候,尤其顯露出人性的複雜,這是《小丑》高明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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