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ika Waititi 好像已經成為一種品質保證的品牌了?而今他的觸角要伸到西方影界挖七十年也挖不完的納粹德國?這部《兔嘲男孩》Jojo Rabbit 口碑場上映後,看版上超愛、看看各大網站的觀眾評價也是極好,只是影評好像也有一定份量的不喜歡、不喜歡的許多不是很滿意它其實內容有點空只是有個童趣看納粹的討好糖衣而已... 我自己終於看了,覺得這些都有其道理。
首先,這部可能最容易拿來和羅貝多貝尼尼 1999 年作品《美麗人生》相提並論,而且不喜歡它的聲音也會被拿來和同在 1999 年拍出《搶救雷恩大兵》而不太喜歡《美》片的史蒂芬史匹伯相提並論。但我個人認為,就喜劇的節奏與悲喜反差的張力來講,今年這部《兔嘲男孩》和《美》片沒得比。當然,喜劇很看個人,有挑動到神經就是有、沒挑動到就是沒,這種 funny or unfunny 的觀感是身體自有反應說謊不來的,你要真找出什麼理性的原因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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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吐槽鏘電影?
我個人就覺得此片若要說 funny 是稍嫌 unfunny 了點,尤其是 Waititi自己詮釋的想像希特勒,看得出來他要演孩子天真眼中美化過的、如父親一般帶兒子遊玩鼓勵面對世界的暖男型 Adolf。只是這位小鬍子男既要溫暖、又要童心、又要三不五時希老闆上身地極端,實屬不易,我也不覺得 Waititi有把這幾種特質整合得很好。大體上就是可以理解這角色的定位、也對這種定位的戲劇巧思感到很有潛力,但我真看演出就覺得往往有點沒搔到癢處、好奇若有其他人來演會不會更對味。
不過話說回來,我為什麼會對這片 funny or unfunny 有高期待然後再高失落呢?不外就是 Waititi導演這品牌與公眾效應,少數人看過《吸血鬼家庭屍篇》愛死他、廣大觀眾看過《雷神索爾 3》崇拜他、好像只要提到他就有「鏘」這個字要出現了... 但《兔嘲男孩》呢?我覺得其實只有開場訓練營那邊是有「鏘」到的,尤其是一首披頭經典德文版把英語版的「想握妳的手」給換成「給我妳的手」、搭配歷史影片的納粹青少年狂熱伸手、回看訓練營對人間惡念毫無概念的童心... 這的確是超「鏘」的!
只是 Jojo 夢碎回家後,電影調性就大轉了,一點都沒有片頭那種喜劇期待了。不過說老實話,並非 Waititi影迷也並沒有那麼喜歡「鏘」的我,還比較喜歡接下來 Jojo 在家裡和小鎮上的全片主戲份,我不覺得那有什麼 Waititi獨有的強烈風格,卻覺得那就是任何擅長孩童視角的導演帶領孩子所交出的溫馨好作品。只是呢,拍這麼一部二戰末日片,它有它的框限、也有它的新見解。
納粹的世外桃源?
有些影評有提到它的訴求很簡單、世界很純真、Jojo的世界除了蓋世太保外沒有惡人、人人都在自己無奈處境下努力做人性光輝,而在 2019 這歐洲再次趨於極端的年代,難道拍一部回顧過去的二戰背景片能不提提「惡」的生成以借古喻今嗎?看到這種評論,我回想一下好像也真的是,本片把「惡」都給包裝在一個不干我事的天上膠囊裡,所有角色頂多像少年霸凌或 Rebel Wilson 飾演的極端阿姨是「平庸」,倒是沒任何有血有肉的大人角色呈現了有計劃有意圖的壓迫,全交給 Stephen Merchant 飾演的蓋世太保這個外人擔綱,彷彿我們這小鎮是不受污染的烏托邦。
看片頭 K上尉在燒書狂歡時露出唯一一張憂心唏噓的臉,我們慢慢知道這裡的大人不是單純無腦沒意識、就是無奈沈潛做善事。真要說這小鎮裡誰有惡念嗎?那恐怕就是孩子們了!而我覺得 Waititi給這片的創新切入點就在主角的設計:這裡唯一代言納粹野心與反猶意識的,是德國男孩 Jojo 本人!拍二戰德國境內民間的電影此前並非沒有,也有《偷書賊》這樣拍德國少女與德國家庭的,只是要說找一個根正苗紅的小納粹當主角來演內心世界,《兔嘲男孩》倒是為人所不曾為。
只是我覺得中文片名取其「吐槽」的諧音是有點誤導,這男孩是很認真地接受納粹教育、努力融入納粹團體、努力學習保衛國家的,他可一點都沒在吐槽!而保衛國家首要的任務,在他十歲年紀有限學習的意識中,就是剷除猶太人,直到片尾才有人提醒「猶太似乎已不是大問題,美國蘇聯以及全世界才是」。這一個在小家戶中的猶太小論戰,和整個二戰盤根錯節的國際局勢、和希特勒的種族優越理論與生存空間動機都沒什麼關係,至少在十歲年紀的概念中,猶太問題就只是「長角魔鬼、非我族類」而已,問題單純化。
惡性從孩子萌芽
本片作為男孩電影最令我敬佩的巧思,就是給了男孩的死穴:一個含苞待放的年長大姐姐 XD 這就是給 Jojo 的最殘酷挑戰:你是要用天上理念去認定牠是隻猶太魔鬼、還是要用親身接觸去認識這位猶太少女?這兩者的拉扯,雖是納粹題材卻也不太納粹了,倒是更關於任何時空下的異己接觸:人們總是對未知異己透過謠言傳播與刻板印象建立了先見,但對方到底是怎樣唯有親身接觸才知道。許多影評認為此片應該要呼應一下現世歐洲極右問題,我覺得此片有做到的點就在此,這要當是一個排外的歐洲男孩見到一個被外界概念妖魔化的難民少女,也是相通的。
在大尺度上,天上理念有戰爭、但地上身體有人生,很強調擺動身體跳支舞的媽媽一直提醒好戰的 Jojo ;在小尺度上,天上理念有敵人、但地上身體有伴侶,猶太少女 Elsa 也點明了「你是多沒朋友才來找我 hang out 」。不論大尺度的小鎮上或小尺度的家戶內,都有這麼一個放棄意識型態專注生活人情的簡單訴求,只是意識型態造成的全面壓迫擠壓了生活人情到絕境、具體說就是政治與戰爭讓人們生離或死別,於是孤苦的人們如 Jojo 只能選擇那意識型態的權威抱上去、如果我連父親都沒了至少元首還能當我的義父?
這故事真正的洞見和巧思,我覺得就在這裡:它探索惡的生成、發現惡的最純粹來源在如白紙的童心、而童心孤傲向惡竟出自絕望的失怙?於是電影以快速的「少年軍訓營」開場做出少兒納粹大景觀、再迅速聚焦由單一兒童 Jojo 代言他們心路歷程。看看 Waititi的想像希特勒,第一鏡在 Jojo 身後出現尚未露臉時,就是一整個父親來幫孩子整理服裝拍肩鼓勵的形象。傳統時代每一個孩子在重大時刻(男生穿西裝、女生開舞會)都期待的這父親傳承,我們後來知道 Jojo 沒有父親了,那就從潛意識裡幻想出一個來;而對他來說沒有親情的父親、至少還有理念的義父 Adolf。
納粹換換愛,大家開分身
從 Jojo 失去父親想像出個 Adolf開始,這片好好玩了玩二戰無數人性光輝的共同經驗:愛人如己,既然我愛的人已經愛不到了,那就來愛身邊的人(甚至有些故事裡不吝去愛敵人),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的親人就是我的親人;既然兩人可以當作同一人來愛,那麼一人也可分成兩人付出愛,本片這許多「開分身」與「換換愛」就利用了各種不同的場合來演繹:
Jojo 沒有了父親,就想像出個義父 Adolf陪伴;
Rosie 沒有了丈夫,就來演戲演丈夫順便教兒子;
Rosie 失去了女兒,就把女兒的好友當女兒來養;
K 上尉只能當納粹,就來偷偷當叔叔愛護小孩們;
然後這精神傳遞下去,更感人的開花結果是:
Elsa 男友不在身邊, Jojo 就代筆當男友寫信給她;
Elsa 其實男友死了,就享受 Jojo 代筆感謝不說破。
Jojo 姐姐也死了,情不自禁一直來找 Elsa 當姐姐;
Elsa 到緊急情況,真的化身親姐姐出手幫弟弟解圍!
此片大人都很暖心,自不在話下,但真正令我全身一震的感動時刻,在兩個本來劍拔弩張的小孩之間。第一次,是 Elsa 故作鎮定大膽出手:我既然當了 Inga 替身體驗替代親情這麼久、今天豁出去就當真 Inga 名正言順實踐這感情!第二次,是 Elsa 出洞緩緩坦承 Nathan 早已病逝,原來這麼久以來她對 Jojo 的童趣代筆都是心照不宣,甚至她自己的穴居生活恐怕也是靠想像一個遠方游擊的 Nathan 度過的,反正這一穴居搞不好天荒地老再也出不來,何不想像要是出得來我的情郎一定帶我走?
穴居出洞,孩子的成長
大家都想像分身,陪他們度過沒有終點的長夜;但長夜竟有終點將要結束了,才是分身消失面對現實的時刻。於是,本片這歷史黑暗期的終結,迎來的是一場大夢初醒的苦澀成長。我過去在炎涼世道下自己挖個洞穴靠想像維生,而今再無理由留在洞穴只有鼓起勇氣面對真實:
城破之日,K 上尉以前的雙面生活再無模糊空間,只要有一面該死就大方迎死;
出洞之日,Elsa以前明知不可能就可想像的情郎也再無模糊空間,不會回來了;
開門之日,Jojo靠想像 Adolf還能苦苦撐的納粹教育也無模糊空間,必須踢出去;
若不踢出,Jojo出不去大門、開不了洞穴、更說不出實話,他的愛只會成牢籠。
Jojo終於要學會繫鞋帶了,一開始他不會繫、後來他總是要媽媽幫繫、媽媽死時他想繫也不會繫、到最後要帶 Elsa 出門時終於會繫了。也許令人不勝唏噓地,一場戰爭無情屠殺了無數大人、令無數孩子成為孤兒飄蕩人間?但以本片這「開分身」與「換換愛」的觀點,何嘗不能當作母親 Rosie的兩個心願之傳承?傳給兒子的,是你終於會愛上個女生,為了她不計一切;傳給替代女兒的,是獲得自由成為女人的那天,當然來跳支舞、看著曾經如老虎對我劍拔弩張的人吧、無畏地相信他的愛。
遊走亂世,兔子的哲學
這部片,在七十年來西方電影取之不盡甚至有時如同提款機般的二戰與納粹片型中,真有提出什麼納粹之惡的洞見嗎?當然也是有,至少從一個根正苗紅德國納粹男孩的角度出發,就算此片不是第一個,也是這角度中提得最有力的一次。不過我更傾向抽離一點看,把它當個普世的孩子創傷與成長電影,納粹德國背景只是個可以吸引世界觀眾目光的高調舞台,其實在任何時空都可相通。而那精神,隱然也有個猶太神話可以提點,儘管那搞不好只是壞女孩隨口掰出騙騙無知小弟的:
「我們住在洞穴裡、我們成年才長角,而今我們身處眾人間、可寄居人家寄人籬下,我們時而警覺如蝙蝠、但也與人互相閱讀心... 我們唯一讀不到的,是心牆太厚(如你這小納粹)的德國人。」這句話,要說 Jojo 這小納粹心牆太厚不懂嗎?其實他都懂,早在他想像中的 Adolf口中就提出了同樣寄居洞穴的「兔子」:兔子是大自然中食物鏈底層大家都要獵、但兔子很會躲洞穴也很會生,兔子偷吃農夫包心菜與蘿蔔總是被補被獵死很多、但兔子同心你雖死了我仍能活自無盡繁衍。
天真孩子,總是活在充滿世故惡念的大人權威世界裡,僅有少數堅守本真的大人努力維繫著純善的香火。而代表人世希望的孩子們,正如兔子也如猶太人,要懂得隱藏沈潛等待撥雲見日、要懂得韜光養晦努力長大直到成年強壯的那天、再來長出基進的稜角正式挑戰這世界!而挑戰世界不只是劍拔弩張地對抗體制、也要敞開心胸傾聽同道攜手向前;儘管殘酷世界敵人好多壁壘又高又厚,但不要放棄相信那壁壘仍有機會倒、那心牆仍有機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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