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個月以一週一部的頻率、春夏秋冬順序看完侯麥的四季影展。主辦方邀請的講師投
影片其中兩頁,選擇「日常生活的對話」與「安靜的片刻」來介紹他鏡頭下最擅發揮的主
題,當下深以為然。可能太喜歡這系列了最近兩天又順著往下思考,如瞄準其背後概念,
替換成「言語」與「獨處」,這就不僅是對位法一般並列兩創作特色了,更像兩組互為和
聲的旋律構造侯麥一種特殊的「見自己」的電影風格。有時主角在與人絮絮叨叨的對話裡
忽然醒悟某行為意義;有時是主角一人漫無目的打發時間,堆積的情感經驗卻在下次對話
中被引導出來。言語和獨處時不時提供必要的情境讓他者與自我間接互動,不見得誰因誰
果。但這螺旋式的關係往往讓侯麥角色的自我認知形成一段有機歷程,喚起觀者共鳴。
相較《綠光》在這兩組旋律上展現的強度的對稱,四季系列更常是言語的力量佔上風、獨
處時刻較少,但許多橋段仍看得出這雙旋律式的辯證:
《春天的故事》—珍妮最初要去男友家借宿。用一段時間環顧男友不在的空蕩房間、收拾
凌亂衣物,最後忽然全放回原位轉身就走(獨處)。之後與娜塔莎閒聊,本不願多談私事
的她卻以一種分析口吻、遲疑而至肯定地娓娓解釋自己為何能忍受同居男友的生活習慣,
剩她一人面對後卻不行(言語)。
《夏天的故事》—追隨蕾娜身影來到布列塔尼的賈斯柏十分抑鬱,電影前一段就看他孤身
穿越熱鬧沙灘或在餐館聽音樂消磨時光,顯得他沉浸於癡情男子形象(獨處)。認識瑪格
後對話逐漸深入,瑪格引誘他思索對蕾娜愛情的成分,他態度變得不甚確定,終於與瑪格
接吻,也輕易接受索蓮的追求(言語)。
《秋天的故事》—猜中伊莎貝與傑洛早已認識並對她有所隱瞞的瑪嘉莉拒絕傑洛的陪伴,
一人坐在車站待到天黑,對摯友的心思五味雜陳(獨處)。最後她突然決定回去與伊莎貝
攤牌,兩人說開一切芥蒂破涕為笑,意外的傑洛也回來了使緣分又成為可能(言語)。
《冬天的故事》—在巴黎街頭的菲麗絲見到眼熟的人影想也不想掉頭就走(獨處)。後來
她倉促答應馬桑帶著她女兒一起搬去他家鄉開業。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與家人閒聊時,忽然
醒悟,她是太害怕繼續待著會有一天遇見女兒生父——她死心塌地愛著他卻因為自己五年
前的大意斷送兩人聯繫,才做這個決定(言語)。
言語與獨處的交互讓侯麥的角色擁有層次、表達出如何「見自己」,看似平凡卻是一種容
易讓觀者感同身受進而認同的人文性質。另一方面,千禧年前完成的四季系列放在2023欣
賞,顯得言語與獨處更珍貴了。僅僅過去三十年,被科技改變生活習慣的人們距離這兩情
境越來越遠。消費社會中,社交對話經常被美食、拍照、旅行、追劇各種主題佔滿;媒介
也從面對面說話變成了訊息、顏文字、迷因梗圖。這些太有效率的互動方式同時極大壓縮
了獨處可能性與對話的品質。四季系列的魅力,某種程度上是提供觀影者一種對中產階級
體面的生活方式的想像——我們可以與任何一人開啟對話、交換人生觀點,流暢而模糊地
摸索,使得哲學式的嚴肅與柴米油鹽式的煩惱之間那條世俗界線依稀難見。這不需要什麼
深厚知識堆積,不過是心的敞開與探索、從他者身上無意投下卻合身的影子,以至逐漸明
朗的自我。這或許是侯麥真正想呈現的經驗,不是形式優雅的度假敘事或需要思辨的康德
哲學。這些足以令人羨慕了,無論言語或獨處,現代社會的自我都有強烈匱乏的特質,所
謂侯麥式的精神上的體面。
最後以一段《秋天的故事》裡很喜歡的對話作結。或多或少都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在生活中
完成這樣的對話吧:
「妳看起來不太開心。」
「我只是在一個人欣賞夕陽。」
「夕陽在妳背後呀。」
「晚一點就會到我面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