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廟口前,鑼鼓齊響,燈籠高掛。廣場裡站立數人,頭戴盔帽,身穿繡
衣,一手持羽扇,另一手拿著筆硯、棍棒、令旗,及各種駭人的兵器。五顏六色
的圖案遮蓋住整張臉,身上和頭盔上的金屬部件被四周的火炬照耀得熠熠生光,
穩健的步伐有節奏地踩下,誇大的肢體動作收放之間充滿力道,腳下的影子也隨
之舞蹈。在熱氣翻騰與火舌捲動的光影明滅之中,兇惡的眼神掃視四周,猙獰的
表情令人望生畏懼。
人群水洩不通地圍在外面,本已擁擠地令人無法動彈,卻在一陣嗩吶咿呀傳
來的同時讓出一條道路。道路的盡頭,幾尊同樣盔帽繡衣裝扮,卻將近兩人高的
神像,濃眉大眼、表情空洞懾人,晃著身體,不自然地甩動雙手,緩緩自黑暗的
街道中現身。一座八人神轎走在後面,神轎的頭尾跟著許多人,或提燈、或奏樂,
還有不少人手執兵器,以及迴避、肅靜等令牌。隊伍的最後是好幾面巨幅的刺繡
旗幟,金底黑字。如此景象,在街道兩旁和廣場周圍懸掛著的燈籠晦暗的微光映
照下,更顯昏沉神異。圍觀的人有的低下頭,雙掌合十,表情嚴肅又懼怕地吟念
著,但大多數人都爭先恐後、探頭探腦地想看得更清楚些。一串鞭炮在行進的隊
伍前方炸開,霎時之間濃煙漫天,炮聲震耳。
廣場的另一邊卻是燈火通明,也不見人群擁擠。高大的棚架,挨著廟的一側
搭起,足足有三層樓高。其規模之大,幾乎要把旁邊的廟給比下去,其裝飾之細
膩逼真,讓人無法想像所有的畫梁彩瓦,其實都只是竹條木片。遠遠看起來,就
像是另一座新蓋的廟宇,不同的是正面分出許多隔間,每個隔間裡都有幾尊木偶
紙偶,舉止僵硬地演出應景的故事傳奇,而點綴在上無數的燭光燈火,讓整個棚
架像是發著光似地看不見一絲陰影。棚架前,一桌桌魚肉蔬果、羹湯菜餚,琳瑯
滿目,正中央的大桌上擺著幾隻肥大的全豬,半閉著眼,臉上掛著一抹詭異的微
笑。
距離上次見到這番光景,已經過了二十年了。
我站在棚架前,避著廣場中央的人潮,環伺四周,一股疏離卻又熟悉的酸楚
猛然襲上心頭。
二十年前,我被賣去好遠好遠的地方當童養媳,本以為再也沒有機會回來,
也不想要再回來,沒想到二十年後因為丈夫的提議,我又再次回到故鄉。本以為
多年以後人事皆非,不會有什麼好懷念,有什麼好感傷的,但眼前的景物,竟跟
二十年前毫無二致,無情撥弄著我一直以來不敢面對的傷,將我塵封已久、幾近
遺忘的記憶逐漸喚醒。
我看向遠方,好幾排燈籠沿著廟簷朝外延伸出去,最後隱沒在夜晚的街道裡,
就和二十年前的那一夜一模一樣。那一夜,高掛在街道兩旁的燈籠,彷彿一個個
懸在黑夜之中的紅月,隨著不知從哪吹來的風,沉靜悠遠地來回晃蕩……
紙紅燈籠
一 娘
小時候,我跟娘兩人住在間老舊廢棄的小三合院裡。
雖然爹跟爺爺奶奶就住在附近的大宅,但娘從來沒有帶我去見他們過。我曾
問過娘爹是誰?為什麼我們沒有跟爹住在一起。但每次遇到類似的問題,娘都會
溫柔地一笑,接著輕描淡寫帶過,讓我沒辦法追問下去而暗自埋怨。不過,心裡
埋怨歸埋怨,我還是很喜歡娘,很喜歡娘的笑容。
娘因為身子虛,臉色始終蒼白慘淡,微蹙的眉毛彷彿受盡委屈,呼吸時總是
有氣無力,所以不怎麼常說話,走起路來更是沒幾步就得停下來休息。而我自懂
事以來就一直努力地扮演個安靜聽話的好小孩,讓娘不需要多說些什麼、多做些
什麼。對於這樣乖巧的我,娘總會面帶微笑,輕輕撫弄我的臉龐、我的鬢角。看
見娘的笑容,我的心裡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快要滿溢出來似的,笑得合不攏嘴。
我還記得,在寂靜的午後,娘常坐在屋簷的陰影下、或是在室內,隔著門窗,
看著我一個人在院子裡玩耍。每當我玩著玩著發現娘正看著我,就會停下來,對
著娘報以一個滿滿的笑。在悶熱的夜裡,娘會輕摟著我,一手搖著扇子,一手拍
著我的背哄我入睡。而我貼在娘的胸口、靠在娘的臂彎裡、聞著娘的味道,心裡
想著再也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
這樣平淡又美好的日子,偶爾會被突然闖來的不速之客打亂。
每隔十多天,大宅那裏就會派人送東西來。每次大宅的人走後,娘就會顯得
特別哀傷,臉色也變得更難看了。
好幾次,我滿臉擔憂地站在正廳外頭,倚著門板,看著坐在裡面的娘側著身
子,望著一旁悶不作聲,心裡千頭萬緒不知道該對娘說些什麼好,就要哭了出來。
娘察覺了,便招手把我叫到身旁。
「小傻瓜。」娘伸手撫著我的臉龐,再次露出她溫柔的微笑,我這才又破涕
為笑。
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總算大到聽得懂外面的閒言閒語,再加上大宅來
的人有意無意說的一些話,拼湊之下,才知道原來娘在比我還小的時候就被賣到
了大宅,生我的時候差點撐不過去,原本虛弱的身體因此變得更差,大夫交代不
能再讓娘懷孕了,結果沒過多久爹就再娶。後來,娘抱著還在襁褓中的我,被大
宅的人趕到這間廢棄的舊屋。
也許是覺得愧疚吧,這我也只能猜測,大宅的人陸續送來米啊菜的,以及衣
物被褥等日用品。我那時年紀小,無法理解也無法想像娘在收下那些東西的時候,
心裡有著怎樣的轉折煎熬,我只知道,娘在大宅的人來的那天心情都會非常糟。
另外,雖然娘拒絕了幾次,但到頭來還是得繼續接受大宅那的接濟。所以我那時
默默地下了決定,以後一定要讓娘過好日子,不需要靠別人的施捨過活。
現在想想,那時候的我還真是傻。
就憑我一個軟弱無力的女子,又能改變什麼呢?只能在命運的擺弄之下苟且
偷生罷了。更何況,沒過多久,娘就過去了。
「娘!」
那天傍晚,我急急忙忙地從門外跑進,吵醒了正在休息的娘。
「娘!」我喚著她。
今天晚上是二十年一度的大型聯合廟會。早在好幾天前,整個村子就處在一
陣熱鬧活絡的歡愉氣氛中,街道兩旁紛紛掛上了大紅色的燈籠,到哪都聽得見人
們起勁地談論著場面將會有多浩大多難得。
一開始還在想,不過就是廟會嘛,每年都有不是?直到我看見了挨著廟邊搭
起的棚架如高牆聳立,遮蔽住了才稍稍西沉的太陽,下方的陰影裡則排滿了數不
清的供桌,才瞭解這次的規模有多盛大,意義有多非凡。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
一盤盤豪華豐盛的供品被擺出來,前所未見的人潮往廟口湧進,數千支蠟燭、上
百盞油燈,一一安好點著,興奮地轉身拔腿跑了回家。
之前因為我還小,娘的身體去那樣吵鬧擁擠的地方又怕負擔不了,好幾次我
都忍下來了,但只有這一次,只有這一次,說什麼我都想去。
「娘!」我挽住娘的手,興沖沖地說道:「娘,我想去看廟會。」
娘見我這般有違常態的表現,吃驚到一時反應不過來。一會兒,娘才面露憐
愛地搖搖頭,一副拿我沒辦法的表情直笑。
廟外,爆竹撼地,鑼鼓震天,廟裡卻是沉靜莊嚴,絲毫不受塵世紛亂之侵擾。
偶有參拜的信眾稀疏走動,裊裊燻煙宛轉升起。
因為難得來一趟,娘告訴我,要先到廟裡走走,拜完再去外頭看廟會,於是
我跟著娘的腳步,在一尊尊我叫不出名字的神像前,雙手合十,闔眼頂禮。
我偷偷睜開眼,瞧見娘滿臉嚴肅,虔誠地祈禱著,但我只覺得無聊,便開始
東張西望,這才意識到,四周的雕樑畫柱、神龕法器,皆被日夜焚燒的香燭燻黑,
色澤深暗,像是把照明在上的光線吸收殆盡似的,在不容質疑的靜默氣息籠罩下,
格外陰森壓抑。同樣被燻黑的神像大小參差,但都有兩三人高,怒目低眉,搖曳
的火光在一張張茶褐色的臉上閃動,彷彿隨時變換著表情般。其中一座高大的塑
像恰好立在我的身旁。我畏縮地向上仰望。兇惡的面目有著渾厚的額頭和強硬的
下顎,孔武有力的動作彷彿下一刻就要取人性命,卻凍結在永恆的時空之中,銅
鈴般碩大的雙眼自高處向下瞪視,令我莫名地畏懼不安。而在那一瞬之間,我看
見半掩在陰影之中的渾圓眼珠鼓碌一轉,對上了我的視線,嚇得我趕緊閉上雙眼,
嘴裡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詞。
好不容易等到參拜結束,我拉著娘的手,想盡快離開這陰沉的地方,回到外
面那陣熱鬧之中。娘的腳步不快,被我這樣急急忙忙地拖著,差點就要跌倒。而
我這時卻不知被什麼東西給沖昏了頭,竟就這麼鬆開了娘的手,一個人朝著人聲
雜沓、燈火通明的地方跑去,不顧娘在後頭,不斷地喊著我的名字。
二 不痛
擠過重重人牆,我來到高聳的棚架前,想看看自己能認出多少上頭演出的故
事,沒過多久又改變主意,努力抬起頭,拉長脖子想把整個棚架一眼看盡。但實
在太高了,我只看見從棚架和廟簷張出的好幾排燈籠,懸掛在半空之中,如網子
般罩在整個廣場上,又往黑暗無聲的街道伸展而去。
回過頭,茫茫人海不見娘的身影,倒看見廟裡的神像,越過門楣遠遠注視著
我。那眼神,好像斥責著什麼怪罪著什麼。所以我逃了開來,像是做了什麼虧心
事一樣。我逃出廣場,逃離那責備的視線,循著一盞盞燈籠,逃進遠離聲音和光
亮的地方。
我一個人走在黑暗的街道上。罩在紅紙後的燭光,高掛在兩旁,宛如一個個
紅色的月亮,透著鬼魅般的微光,無窮無盡地向前方延伸,彷彿要將人引領至另
一個世界、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一個擁有永恆的安詳寂靜,卻又黑得嚇人的地方。
不知道哪裡吹來的風,吹得燈籠沉靜悠遠地來回晃蕩。周圍的景物輪廓一下清楚
一下模糊,姿態不停扭曲變化。心裡雖然有些害怕,但遠方似乎有著難以名狀的
什麼,深深吸引著我,令我難以抗拒。我的腦袋一陣昏沉,腳步隨著頭頂的燈籠
晃啊晃的,朝著那裡走去。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回過神,發現不知不覺來到了我從沒到過的荒涼田野。
路面寬闊崎嶇,只有我一人走在上面,兩旁零星長著幾顆樹,再過去則是臨著田
邊的大水溝。兩排燈籠依舊高掛,但不見任何支撐,就這麼飄在上頭。
我想停下腳步,雙腿卻不聽使喚繼續走著。我想大叫出聲,喉嚨卻像被什麼
塞住了無法發出一絲聲響。無論如何掙扎抵抗,身體仍不受控制,踩踏著沉重緩
慢的步伐向前邁進。就在我萬念俱灰,正要放棄的時候,我想起了娘。剎那間幾
乎令我反胃的恐懼感湧上心頭。我不要。我不要就這麼走掉。我要娘。我想要回
去!我要娘!我要回去!我不要!
突然,我的肩膀被從後面撞了一下,撞得我向路邊倒去。我驚慌地回過頭,
發現前一刻還空無一人的路上,現在卻被條無法一眼看盡的人龍佔據。裡頭有男
有女,或老或少,踏著同樣沉重緩慢的步伐,參差不齊地左搖右晃,朝燈籠隱沒
的地方走去。我不由得驚呼出聲,霎時之間高掛的燈籠全部消失無蹤,而路上所
有的人,在同一瞬間轉過頭來。他們的臉上,沒有雙眼也沒有口鼻,盡是一片空
白,但我仍能感覺到無數的視線投注而來。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我就跌進了
一旁的大水溝裡。
水溝裡的水淺,只有我的腳踝深,但本身的深度高過我好幾個頭。加上溝裡
長滿雜草青苔,還漫著臭味,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把我嚇得哭不出來,直到爬出
水溝才放聲大哭。途中跌落好幾次,弄得到處是傷痕髒汙。
我哭著,彷彿要把有生以來受盡的委屈苦楚宣洩殆盡,像是哭了好幾天、好
幾年,等注意到的時候,娘已經緊緊抱著我,不停地安慰著我。娘緊緊抱著我,
任憑衣服和肌膚沾滿我身上的髒水汙泥。娘的呼吸紊亂,緊貼著我的胸口起伏劇
烈,心跳急促,緊抱我的雙手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而顫抖,卻又小心翼翼地不
想把我捏疼了。行行淚水自娘的臉龐滑落。
直到我停止哭泣,娘才稍稍鬆手,撥開我那被髒水浸濕的瀏海,紅著眼眶,
輕柔地問著有沒有哪裡痛,能不能走。我倔強地搖搖頭,再點點頭。娘稍微收拾
收拾我的臉蛋後,牽起我的手,另一邊提著一盞燈籠,領著我回家。路上,娘像
是要讓我安下心似地,輕輕哼起了歌。
紙紅燈籠晃悠悠,
回家啦,回家囉。
回家啦,回家囉──這是娘第一次唱歌給我聽,沒想到卻也是最後一次。
隔天,娘就病倒了。
我躲在毀壞傾倒的神龕下,緊閉雙眼,手摀著耳朵,以為這樣就可以不用聽
見另一邊廂房裡娘的哀號,卻一點用也沒有。那淒厲的呼喊仍像利刃一般狠狠地
刺進耳裡,刺在我愧疚的心上。
那天回來後,娘的身體急遽惡化,一躺下便臥床不起,加上不知道是因為髒
水還是什麼原因,沒多久身上長出了一個又一個的爛瘡,痛得娘不停冒冷汗,牙
齒直打顫。
看見娘如此痛苦,我不但沒有陪在娘的身邊,還被嚇得跑到正廳的神龕下躲
著,心裡又急又怕,茫茫然不知所措。這樣一躲,就是好幾天。我聽著娘間歇的
呼喊呻吟,睡睡醒醒,飯也沒吃、水也沒喝。好在大宅的人來了,發現事情不對,
才趕忙請了大夫過來。哪知道大夫看了娘的狀況也束手無策,最後只好把爛瘡上
的皮挖開,把裡面的膿擠出來試試。我本來站在廂房的門口看著,一聽見娘的哀
號我又跑回了神龕下。大夫離開後,我才又戰戰兢兢地回到廂房前。
娘瞧見我走來,氣若游絲地喚著我的名字。陽光斜照進來,窗欄的陰影扭曲
地爬在娘的臉上,恰好遮住了上頭的爛瘡,卻遮不住娘滿臉的憔悴。房裡飄著細
微的灰塵,透著腐敗的臭味。我猶豫了一會兒,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踏進房內,來
到娘的身邊。娘伸起虛弱無力的手想輕撫我的臉頰,我卻害怕的往後退了一步。
見狀,娘溫柔地一笑,那個笑容卻被她臉上光影切割得殘破不堪。
「不痛。」娘說。「別老繃著一張臉,小傻瓜。娘不痛。」
而這竟是我聽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三 紙紅燈籠
沒有人相信我看見了什麼。
後來,娘像是洩了氣似地癱軟在床上,臉色放鬆,沉沉入睡。在那當下,我
知道娘已經不行了。什麼都做不了的我,再次躲回神龕下,抱著桌腳猛哭,哭著
哭著也睡著了。
尖銳的嗩吶聲將我驚醒,我急忙探頭出去。本該是深夜的天空,卻有如清晨
又如陰雨時分般青灰厚重。兩排燈籠,自娘睡著的那間廂房門口往街上延伸出去,
橘紅色的光芒朦朦朧朧地照在院子裡。廂房的門敞開,一群奇形怪狀的人站在門
外,有的頭大身小、有的多了一兩隻胳膊、有的嘴裡爆出尖銳的牙、有的眼睛大
得凸出眼眶,還有些難以形容或是看不清楚的,高矮不一。他們手拿令牌鎖鏈,
伴著憑空響起的嗩吶銅鈸、鑼鼓聲響,毫無秩序、大搖大擺地往外走去,而娘嬌
小孱弱的身影被夾在他們中間。見狀,我驚恐地縮回桌腳旁,全身發抖,心裡千
頭萬緒不知如何是好。眼看娘的背影就要自視線範圍消失,我才慌張地追了出去。
我不停喊著娘,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前那群人速度雖不快,卻始終與我保
持一段距離。不小心絆了一跤,我重重摔到地上,手肘跟下巴都磨破了皮。我痛
得眼淚都要流了出來,好想就這麼賴在地上,但還是馬上爬了起來。一爬起來,
才發現自己正站在那天的荒涼田野間。面前,不見頭尾的人龍搖搖晃晃,頭頂,
飄在半空的燈籠透著詭異的微光。那群奇形怪狀的人已然消失,天色深暗無光,
先前的音樂被此起彼落的低聲呢喃、若有似無的唉聲嘆氣取代。那些細微的聲音
彷彿形成了一股看不見的巨浪,推動著隊伍裡的每個人。我在前方不遠處發現了
娘在人影交雜中忽隱忽現,想要叫住她,但我這時卻躺在路邊,四肢以奇怪的角
度扭曲著,動彈不得。我眼睜睜看著娘一步一步,離我遠去,身影最後被龐大的
人群淹沒,隨著燈籠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在一個陌生的房裡醒來,渾身痠痛無力。蓋在身上的被子和正躺著的床單
枕頭蓬鬆柔軟還帶著微甜的香氣,從沒躺過這麼舒服的床,我眨了眨眼又失去意
識。再次睜眼時被恰好走進房裡的人發現,接著便被帶去沐浴更衣。腦袋一時昏
昏沉沉的搞不清楚狀況,只覺得那人好眼熟,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原來是之前大
宅派來送東西的人。
換好衣服,我被領著走過長長的穿堂,左彎右拐來到寬敞豪華,卻黑壓壓的
廳堂。裡面好幾人面無表情地坐著,冷冷地問了我幾個問題。突然想起娘,我開
始大哭大鬧。那些人坐在原地,一語不發,嫌惡地盯著我。我哭哭啼啼地把我看
見娘被帶走的事一五一十說出來,中間一度哽咽到說不下去。那些人聽了之後,
高聲斥責我要我不要亂說話,然後就把我趕回了剛才的房裡。
接連幾天,我都難過的吃不下飯。就只是躺在床上,不去感覺、不去思考、
不去回想。兩三個月後,我被賣去了一個聽都沒聽過的遙遠村莊。
離開前,大宅的人耳提面命,叮嚀我不得提起那天晚上的事,但我早已忘記
了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我把所有的傷心難過、所有的後悔愧疚,塵封在記憶
的最深處,不去察覺也不敢碰觸。就連自己跟娘一樣都是被賣掉的這件事也沒發
現。而現在,一切的記憶都被喚醒了。那些我不肯面對的情緒,宛如洪水猛獸掙
脫了束縛,在我的胸口翻騰肆虐。
我雙腳突然一軟,無力地跪倒在地,彷彿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娘!我在心
裡叫喊著。都是孩兒的錯!對不起!是我把娘害死的!娘!我聲聲呼喚,卻發現
娘的身影在那天隱沒在黑暗之中後就再也不復記憶。娘的面容、輕柔的聲音,還
有那溫暖的微笑,盡化成了模糊凌亂的線條。唯一清楚鮮明的,就只有在我心中
的悔恨傷痛。我伏在地上,一手按著胸口,難過得說不出話。
一旁的丈夫看見了,伸出手想攙扶我起來,卻被我下意識地閃躲開來。這時
我才驚覺,縱使早已遺忘,娘那天躺在床上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朝我伸出的最
後一次手,多年以來在我心中仍隱隱作痛。
在我剛到買下我的人家時,那裡的人動不動就對我惡言相向,說我是沒有人
要的小孩、被丟掉的東西,只有丈夫待我特別溫柔呵護,還為我挺身而出。正式
成婚之後,我因為無法生孕差點就要被趕出家門,丈夫那時也替我擋下了所有責
難。
「那就算了吧。」丈夫是這麼說的。用著一副毫不在意的態度擔起了家族裡
的不滿和怨懟,又對我承諾絕不再娶。但即使面對這樣的包容體貼,我仍下意識
避著他,無法對丈夫敞開心房。原來,在我躲開娘的手的那刻起,我就再也沒辦
法接受任何人的溫柔觸碰。
丈夫他可能早就察覺什麼了吧。關於我的故鄉,他從沒問過什麼,對於我的
過往,他也幾乎不曾提起。但他一定隱約知道了什麼,所以才會在前些日子,聽
說了我家鄉的廟會,淡淡地對我說:「機會難得,我們回妳的故鄉走走吧。」在
我略顯遲疑時,又補上一句:「別擔心,無論什麼事情,我都會陪著妳一塊走過。」
但他這麼做只是讓我更加愧疚。
總算從地上爬起來,我閃躲著丈夫憂慮的眼神。他又伸手過來要幫我站直身
子,我慌張推開,搖搖晃晃地站起。心好痛,好痛,痛得快要麻痺了,連眼淚都
流不出來。我失魂落魄,呆立在那,任憑周圍的聲響將我淹沒。
廟裡的神像,遠遠越過門楣,憐憫地注視著我。我恍惚一笑。周圍的一切都
變得如此的緩慢,人影、聲音,全部都和絢麗的光流混雜在一起,盤旋在我的身
邊。雙腳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牽引著邁開了步伐,我毫不抗拒,慢慢走過凝結的
景色,循著高掛在兩旁的燈籠,來到那天晚上的黑暗街道中。但不知怎麼的,黑
暗的街道突然之間變得人聲鼎沸、燈火通明,連夜空也為之點亮。而我,則是身
在一列熱鬧的遊行隊伍之中,亦步亦趨地走著。
我看見娘的身影在不遠的前方忽隱忽現,便擠過人群,追了上去。娘回過頭,
牽起高度只到她腰部左右,年幼的我。輕風拂來,吹得頭頂上的燈籠沉靜悠遠地
來回晃蕩。我慢慢閉上雙眼,彷彿在風中聽見了娘細柔的歌聲。
紙紅燈籠晃悠悠,
回家啦,回家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