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男女》裡，瑪格麗特‧愛特伍創造了一個未來世界，像極了知名遊戲《異塵餘生》
中，核戰爆發後，荒原一片的自然環境，異變生物亂竄，人們謹守剩餘的體制，並在其中
艱苦困難的活下去。
愛特伍的設計，比遊戲來的絕望。《異塵餘生》裡時不時存在的黑色幽默，在愛特伍的筆
下，成為了冰冷的事實存在。他仍有笑聲存在，卻走往不太一樣的方向。若是說黑色幽默
在於將性愛、生存、死亡等沉重的話題拿來當笑點，那麼愛特伍就是將笑點化做生活。一
個是棉裡藏針，在碰觸的時候才會發現原來是這樣；一個是針裡有棉，當你往內細看，發
現在尖刺底下，一處處柔軟綿密的核心，碰的時候會想哭。
在那個世界，未來科技發展無遠弗屆，人們生活在網際網路中，所有知識靠著一台電腦唾
手可得，基因轉移實驗蓬勃發展，鼬浣、狗狼、器官豬，甚至連雞胸肉都可以用基因設計
出來的「雞胸肉球」製作。那時候最昂貴的反而是純正的食物，在書中，無時無刻的提及
那些東西，「這是純正的牡蠣，在自然中生長。」「那絕對是小麥釀成的威士忌。」「起
司味道絕對很好，用真的牛奶發酵做成的。」或者特別強調，那是大豆製成的香腸，大豆
製成的火腿，大豆製成的雞肉（反正味道也沒那麼差）。
故事一開始，主角吉米在樹上醒來，他複習生活必須，那時世界已然毀滅，他教導克雷科
人如何面對末世生活──整個世界只剩下他一個純種人類，其他都是改造過的克雷科人，
單純、善良，只待過實驗室，對外界一無所知。吉米對克雷科人無法解釋世界的變動，他
只好扯謊，謊稱創造他們的克雷科，還有奧麗克斯，給了他們什麼教誨與規則，世界的運
作方式，還有他為何與他們不同。聽起來就像宗教一般，恰好是克雷科創造克雷科人時，
不希望他們碰觸的東西之一。
在開場沒多久，我們就能從細節發現危機：吉米的食物已經要吃完了。吉米決定暫時離開
克雷科人（克雷科人和他能吃的東西不同），他又編了謊言，離開克雷科人，獨自走上旅
程。故事從這個冒險開始，雙線並行，從幼年的吉米和現在的吉米往後發展，當吉米抵達
目的地時，同時幼年的吉米也成長到了世界毀滅的時候，我們瞪視著事件發生，陪著他靠
近苦痛核心，
不能說現在的吉米發生的事情不重要，然而，必須承認，幼年吉米的故事始終比較吸引人
，我們對毀滅本身比對毀滅之後來得有興趣多了。吉米出生在高級住宅區，他的爸媽都是
知識分子，載一間生物科技公司工作，那間生物科技公司負責所有民生，食衣住行育樂都
有，最大宗還是醫藥美容，那時候的人們對於永生更加熱衷。吉米出生沒多久，就發現自
己是「有問題的」。行文中我們看不出來，直到後面敘述，不停的知識轟炸時，我們才發
現，原來他的不正常，就在於他「太正常」。在知識家庭長大，有優良遺傳的他，應該是
個天才兒童，他已經比普通人聰明了，但還是不夠聰明。不夠聰明的人會去哪呢？平民區
，那裡充斥病毒、汙染，以及邪惡的行為。沒有資源的情況下，會發生什麼事情，沒有人
會訝異。
幸好吉米出生在高級住宅區，他的童年物資仍算充足，電腦、床、飲食，無一缺漏，他只
是不明白自己為何被嫌棄，父母對他的包容則像是某種同情。他爸爸在他生日時，送給他
一隻鼬浣，命名為「殺手」。他經常把殺手拿去學校炫耀，一面將爸媽爭吵（他母親沒多
久就從工作崗位辭去，並怪罪他父親的不仁）在同學面前表演，藉此爭取他人關注與同情
。
之後，克雷科轉來了他們學校。克雷科很聰明，和他不同。他母親對克雷科的形容是：「
有過人的智慧。」也就是說，是他母親期待的那種樣子。遇上克雷科沒多久，他媽媽就搗
毀了他們家所有的電腦，從住宅區逃跑，還帶走了殺手。他父親工作的公司來他們家巡視
，質問他是否知道什麼，他當然一無所知。他的父母把他當笨蛋的成分比當兒子的成分多
。
這就是吉米孤寂的童年與成長期。克雷科因為科學課同和他同組而成為朋友，他們放學後
去克雷科的家裡做作業（有時候真得是做作業），大多數時間他們都在玩電腦，或者看網
路上的影片。
我總覺得這裡就是全書中最哀傷的片段了，雖然描述起來一點也不是如此。克雷科和吉米
兩人，在家中，透過克雷克的叔叔的電腦，玩各種電腦遊戲和上網看即時轉播。「大滅絕
」是他們最熱中的遊戲，那是在這世代中，幾個存在與不存在的物種的對決。存在的生物
叫做「亞當」，毀滅的生物叫做「瘋狂亞當」，挑戰者出題，會是一種生物或植物，讓人
去猜是哪種生物或植物，關主問問題，慢慢縮減範圍，猜到答案時，經過的時間越長挑戰
者得分越高。
他們曾一度熱中另一款遊戲，名字叫「玫瑰與血」，玫瑰指人類文明中美好的事物，血則
是那些惡行。血和玫瑰得以互換──一幅《蒙娜麗莎》抵得上納粹集中營卑爾根‧貝德森
，一次亞美尼亞人的種族滅絕行動相當於《第九交響曲》外加三座埃及金字塔等等。
當他們玩遊戲玩膩時，他們會去看線上直播，像是開心手術、死刑執行、裸體新聞播報和
色情表演，藝術家在室內裸體念詩，或者自殺安樂死的直播。「晚安再見」網站。據說此
節目播出後，許多人願意花大把鈔票，只為了在那網站上自殺給所有人看。都膩了以後，
克雷科用自身的智力，盜取他叔叔的信用卡，去那些需要付費，成年限制，更禁忌的網站
。他們會抽大麻菸，一面讓好幾個視評在螢幕上播放，一邊在扭曲身體做愛，一邊在處決
犯人。
他們初遇奧克麗絲時，就正在上網。「熱童網站」，關於幼童的色情網站。他們看著大約
八歲的小女孩，舔食身體蓋滿發泡鮮奶油的壯漢。那時奧麗克絲低伏著頭，尷尬的微笑，
然後扭過頭來盯住觀眾的眼睛。
在這個時候，克雷科按了停格鍵，我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吉米──吉米他認為自己被
燙到了，奧克麗絲對他蔑視的眼神，讓他第一次感到他們所做的事情是錯的。在那之前是
娛樂，或者，可以說是他無法控制的事情。
那個時候開始，吉米就愛上了奧克麗絲。後來我們會知道，對克雷科而言也是如此。
小說裡這一段，最令我感傷與疼痛，彷彿自己也被那樣的眼睛注視著。在此之前，吉米和
克雷科的生活，他們的人生，周圍環境，彷彿都是假的，他們彷彿被泡在無機質中生長，
吉米試圖取悅他的父母，取悅學校同學，他們生活在一個知識爆炸科技爆炸的世界，好像
什麼都能夠量化，像是隔絕在一層虹膜之後，觀察自己的人生。會痛會笑，但彷彿事不關
己。那次的疼痛──請容許我踰矩的解釋──讓他們第一次成為人類。
在他們高中畢業以後，兩人各奔東西，克雷科去了最好的學校，擁有最多資源；吉米成績
普通，去了一間算是上層的藝術學院，甚至不無可能是他父親對校長施壓才進入學校。
愛特伍在這裡，非常狠心的描述了藝術的無用。曾經頂尖的藝術學院，現在也破敗發霉。
這世界已經不需要藝術，或者說人人都是藝術家。每個人都可以透過網路和電腦創作自己
的作品，電影、舞台劇，甚至都不需要真人演出。任何形式的藝術都被視做無用或者僅對
少數人有吸引力，那是有錢人的玩物。愛特伍的敘述中，藝術已死，還在纏鬥的人，都是
瘋子或笨蛋，或者兩者都是。
吉米選了個最務實的科系，應用語文類。未來出路很簡單：替公司寫廣告文案。
那幾段是我看了最膽戰心驚的。我本來就在懷疑，關於藝術和戲劇本身的價值所在（到現
在依然是），一直到現在都沒有答案，而愛特伍筆下的藝術，更是無力改變，成為一坨在
牆壁角落的老鼠大便。
這和小說中的主調氛圍不謀而合，一直到結局，愛特伍都在說：沒有用的。
吉米在學校中，有次被克雷科邀請，去他學校餐關。克雷科的學校當然和吉米不同，充滿
現代感和各種資源，裡面的人都聰明到足夠不可一世。克雷科在寢室中對吉米坦承父親的
死因並不單純，「你知道藥廠要怎麼賺錢嗎？」
克雷科的父親之前在藥廠工作，那時候的藥品已經足以抵擋大多數的病毒細菌，但問題來
了，當所有人都無病時，藥廠要怎麼賺錢呢？
所以藥廠在藥品中加入他們自己研發的病毒，並再製造疫苗，那些疾病隨機發生，且會糾
纏一個人一輩子，直到他散盡家產或年老死去為止。
人仍是逃不過自身的貪念、情慾，他們知道了事實之後，仍什麼都沒做。吉米回到學校，
畢業、投履歷，到一間三流藥商公司工作，加班、龜居，談幾場戀愛氣跑幾個女人，最後
有人敲門，是父親公司的保全人員，又來問母親的事。幾張照片，最後影片播放，他母親
在椅子上，遮住眼睛，遺言：「吉米，不要讓我失望。關於『殺手』，我很抱歉。」
被問誰是殺手，他大笑，說那是他父親送他的鼬浣。
克雷科如何知道這件事的，他不清楚。但當天晚上，克雷科邀他遊玩，他們到平民區（他
還為此接受克雷科研發的疫苗注射，平民區太多細菌病毒了），看了許多也吃了很多他吃
不起的東西，克雷科邀他去他的公司工作。
更好，或者更糟。他在那裡遇到了奧克麗絲，兒童色情電影裡，那一眼的女主角。更慘的
是，克雷科也用和他同樣的眼神看著奧克麗絲。
很神奇的，奧克麗絲選了吉米，她和克雷科有關係，但無愛也無礙。吉米感到愧疚，同時
又驕傲，他人生或許第一次贏過克雷科。在相處時，他不停追問奧克麗絲過去的生活，以
此考問自己的人生。
接下來讓我快速帶過吧。克雷科研發了克雷科人，克雷科賣藥，克雷科在藥裡放了定時炸
彈形的病毒，克雷科讓全人類死亡殆盡。
克雷科在炸彈爆炸的那天，帶著昏迷的奧克麗絲，在吉米的電動門外。他說，吉米去平民
區時，注射的疫苗中，包含著對這次病毒的解藥。吉米不會有事。吉米開門，奧克麗絲被
克雷科單手抱著，克雷科對吉米說：「就靠你了。」
克雷科用另一隻手上的小刀，劃開奧克麗絲的喉嚨。吉米開了槍。
《末世男女》中，最令我感到好奇與動容的，並不是主角吉米，或許是太清楚了，反而失
去興趣。裡面最有趣的角色，還是奧克麗絲，和理所當然的克雷科。奧克麗絲即使被當做
玩物，消費性的器具，或者過著不自由、痛苦的生活，她都能在其中找到一些人性的部分
。像在拍兒童色情影片時，她和攝影師的相處，她覺得攝影師很可憐，並從攝影師那裡學
習英文（吉米追問著他們有沒有發生關係，奧克麗絲無奈的嘆氣，抱怨吉米總是只注意這
種地方。然後，當然有），或者從嫖妓戀童癖者身上，看到他們可憐與無辜的地方，她喜
歡笑，對這世界的一切沒有抱怨。
克雷科則像個標準的悲劇角色，他更令我無奈與同情。從一開始，我們就知道克雷科與眾
不同的思考方式與行為，他和平常人不同，他的聰明、專注，和某部分將其他人視為更低
下的存在的想法（雖然不完全如此），他崇尚理性與智慧，認為情感（例如藝術本身）無
用且耗費資源。他設計一種藥，能讓過度蓬勃發展的人類充滿性慾、青春永駐，不在憂鬱
，他也在其中加了會讓人類永遠絕育的藥劑，以隨機的方式分配。他相信這樣會讓資源得
以釋放。
那時候吉米問：「你是怎麼想的？」
「人變少了，因此分給每個人的就多了。」
「要是數量減少了的人類還是很貪婪，很浪費呢？」吉米說。「這不是不可能的。」
「他們不會的。」克雷科說。
可惜他仍是人類。他看不起笨蛋（以不明顯的方式），但唯一的朋友卻是「吉米」，一個
聰明家庭中的「異類」（啊多麼像他自己）；他愛上一個最人類的角色：奧克麗絲（只有
她能以最原始的語言和克雷科人談話而不會不耐煩）；他仍有基本欲望以外的所有欲望。
令我痛苦的在於，他明顯知道自己的錯誤，卻還是一腳踏了進去。他這麼崇尚理性，他思
考、行動，可是最後他還「只是個人類」。他無法忍受奧克麗絲愛上其他人，即使奧克麗
絲崇拜他，不介意和他做愛。他相信人類的理性，就只有吉米能問他那個問題：要是人類
還是很貪婪，很浪費──
我的設想是，在一開始，他並沒有想到要在藥中放入那些滅世病毒，無解且快速融化人類
身軀的噩夢，但後來他發現了朋友和情人的愛情（什麼事情都蠻不過一個戀愛的聰明的人
），所以他放入那些病毒，毀滅人類。但那不是什麼殉葬，那帶有更單純的、理智的選擇
：人類的確無法改善他們的貪婪和浪費，即使如他自己，克雷科，也無法。他發現自己的
理智無用，他只想占據奧克麗絲，他無法接受吉米和奧克力斯的愛情。
所以，事情就是這樣子了。克雷科成就了一個悲劇，連他自己也清楚，他甚至連自殺都不
願，他只是站在吉米面前，殺了奧克麗絲，相信吉米會動手，但什麼事情能夠拖離他的思
考呢？他一定知道吉米會這麼做。
愛特伍的寫法，也讓我看到了和其他作者不太一樣的思考內容。一般而言，比較常見的說
法都是，我們不是機器，我們是人。所以在一些感性、不理智的選擇之後，小說或戲劇總
是給我們一個快樂結局。即使不單純快樂，也一定不會像愛特伍一樣，給我們一個爆炸的
世界。劇情常常是，一個如同機械的人，拒絕情感或從未有過情感，最後發現了情感的珍
貴，做了選擇，因而得到一些真理。愛特伍直接寫出相反的故事，她說：不是這樣的。人
的愚蠢、情愛、快樂悲傷，都無意義，那些東西對事情並沒有幫助。至少在第一集是這樣
子的。絕望、無助。
洪荒以後，世界上彷彿只剩下吉米，和那群過度單純的克雷科人了。吉米因為缺乏食物，
回到過去的那間公司，搜刮一頓（途中當然有許多事情），還受了傷，回到克雷科人的所
在地後，看到克雷科人那傳來濃煙，一陣尋找後，發現了兩個人在生火。他決定往前。
下一集，會發生什麼事情，我無比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