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極短篇系列
寒冬冷冽,復興南路上的欖仁樹也逐漸由綠轉紅,在文湖線的道路上添了不同色彩,
但對於一個生活已毫無情緒可言的人,這樣的冷充其量只是在他空白無聊的人生裡抹了一
層看不見的白色漆。每個人都在這時候過節,只有雷克斯感覺到自己只是在過冬,任何節
日在雷克斯心理起不了太大的慰藉作用,聖誕節、跨年、中國過年、情人節…他曾經自我
笑說,節日就像河裡的一條小船,乘載的人有限,而正好,雷克斯就是掙扎在時間巨流裡
的那個淪落人,只得眼望開心的舵手開走一艘又一艘的木船,有時甚至也會看到自己在生
命中短暫認識的人,然而自己卻只能在冰冷的河水裡拍打、失落甚至墮落下沉,那群站在
船上開心的人們永遠也不會往這裡撇一眼,即使雷克斯發出了極類似死亡的哀號。
二月,周一中午,雷克斯一如往常的前往咖啡廳打工,他從小即對零用錢沒有什麼太大
的概念,「自己的生活費自己賺」,大概是16歲以後最貼合自己的寫照,而16歲以前,雷
克斯不敢回想,那段時光甚至是空泛,生活乏味的,在學校的雷克斯也常常被同學欺負、
捉弄,一直到快要到國中畢業時,雷克斯突然長到了一米八五,那群原本囂張的人才煙消
霧散,原本雷克斯身邊周遭是熱鬧的,一種近乎無理的熱鬧,現在取笑他的人離開,空虛
於是取代了原本的荒謬,不過雷克斯倒就這樣默默畢業,沒有復仇或是捅出其他摟子,考
上高中後兩個月後離開了家,來到台北,在麟光附近和別人合租了家庭式套房。一直是過
著半工半讀的生活,直到就讀大四的現在。
「欸,雷弟,你去幫我確認12桌客人想要點些什麼‧他們應該已經看完菜單人‧」咖啡
廳老闆說道。
「好‧」雷克斯嘴上迅速、自信的回覆著,可他其實心不在焉。但也不知道是在煩惱哪
些東西。錢,賺就有了;工作、學業,他也應付這過去,老闆也待他不薄,說不上來,他
望著客人正興奮嘻笑點著自己的餐點,蛋糕要濃起司的,咖啡要耶加雪菲那種酸味的,雷
克斯想像著那些美好的味道,可他心想,即使他今天是客人,大概也不會對於自己的抉擇
充滿快感。甚至他常常對於來咖啡廳放鬆休息的客人感到不解。
生活可以有這樣的愉悅嗎?這樣的愉悅能夠使自己感到滿足感嗎?
雷克斯點完餐後,腦中不斷迴旋著這些問題,而其實這樣的問題也一直貫穿在他的生活,
每一次進門後,換上工作制服,他都有這樣的感覺。望著牆上有古樸英式風味的壁紙、吊
鐘、工業風的鹿頭裝飾、一面滿滿的書櫃(上面充滿了各種的書,都是老闆看過的),聽著
咖啡沖泡的緊軋聲音,還有吊鐘在每個整點時都會發出「暮鼓晨鐘式」的聲響提醒,六、
七年了,這樣雅致的生活型態,一直包裝著雷克斯的生活,可是他卻得不到和客人一樣的
愉悅,就像在一家高級的餐廳裡,雷克斯仍是那位只點的起小菜的人,其他的珍饈野味,
他無法觸及,也無法藉由想像來獲得夢幻式的美好,因為這些快感、美好、衝擊不曾在他
的記憶庫裡出現。
但雷克斯從來沒有想要體驗那樣的生活,他純粹只是對於過著這樣生活的人感到疑惑,對
於快樂的人感到納悶,他們為什麼能夠那麼快樂?就這樣而已,沒有其他的聯想。
雖然雷克斯的生活圈和交友圈狹小,大概只剩下他早出晚歸,習性顛倒的室友、咖啡店的
老闆還有同事,不常通訊息的弟弟。父母在他考上大學第一年就離異了,不過母親也在離
婚後的半年就去世了,父親則是早已不知去向。而店裡的同事,春去秋來也換了許多心血
與人面,倒是這家咖啡廳裝潢仍老老實實的原封不動,只有偶爾老闆興致一來,換個主題
,才有稍微的不同(但說實在也沒什麼不同,就是放的音樂跟周五的電影日,還有菜單季
節性的更換,讓同樣的氛圍看起來有點變化)。
這樣熟悉的感覺是雷克斯唯一的依靠。
所以能在雷克斯生活裡有變化的,大概並非春夏秋冬也非白日黑夜,大概是那群來來往往
的客人。最常出現在店裡的是一位畫了淡妝、皮膚白皙的女青年,他的招牌裝扮是香奈兒
11號淺粉色口紅,身上有獨特kenzo香水氣味,最喜歡帶著銀色項鍊,穿著軍綠色大衣(秋
、冬天的時候),還有外皮油亮的黑色長靴,看上去年齡約莫也是20出頭。最讓雷克斯感
到神秘的大概就是每次點完餐後,那位女青年就會打開他的筆電,開始敲敲打打鍵盤,但
由於那位女青年每次選的位子都是在正向咖啡廳吧檯的最角落位置,這裡也大概是店裡
最隱私的位置,外面的人看不到他正用著電腦坐著什麼事,裡頭的人亦無從得知,只能看
到他用著apple電腦,電腦上有貼一些社會議題的貼紙。雷克斯最疑惑也最感到興趣的大概
就是那位女青年總是在某些時刻在筆電後發出微微的笑聲,而大多數的時候,女青年只是
認真的看著自己的筆電,戴上耳機,不受其他人的一舉一動影響。
雷克斯知道自己大概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一天,悠閒、愜意還有….愉悅,那名女青年
即使長駐在店裡,也只是個過客。對他來說,那名女青年是個意象式的存在,會在禮
拜一、三、五的某個中午時刻來到這間店,選在那個角落,在快要打烊的時候買單,自己
步行離開。他不會知道那個女青年確切的居住地點、生活型態、個性,就算雷克斯大膽的
搭訕,大概也會被拒絕。因為她就曾經多次在店裡看到某些女青年不認識的男性(雷克斯
自己猜測的),在他的桌上傳張紙條,上面可能寫著自己的聯絡方式吧?可是女青年總是
回眸露出拒絕的微笑,再默默的把那些紙條撕碎留在桌上,最後就任由服務生清理乾淨了
。
幾個月後,雷克斯就再也沒見過那位女青年,但說實在的,見不見到她,對於雷克斯而
言也不會有任何生活上的差別,雷克斯依然無法理解某些別人過的生活,或許這就是命?
可是雷克斯不相信命運,他總認為命運是自己操持的,即使現在一個月只能過著基本水準
,還馬虎過得去的生活,也都是雷克斯自己選擇的。雷克斯試著想要和外界的人拋出繩索
,互相拉扯連結,可是他發現即使他和咖啡廳的人們有些交談,那些短暫的對話,只是各
自想像的符號與語言罷了。雷克斯說的,客人想的大概不會是他腦中裡所指涉的意思,而
客人想像的,雷克斯也沒辦法精準的體會到。這只是個看似連結卻又平行的世界,就像雷
克斯與老闆,就像雷克斯與那位女青年,就像雷克斯與他的回憶,自己的無趣、無味感受
,和別人分享、分擔或許會短暫的讓心靈之流獲得宣洩,但過一段時日之後,又會重新被
自己無形的情緒甄滿。而那個被你分享的人,過了不久,大概也會自我消褪別人的感受。
不變的是,雷克斯知道他必須這樣和其他人一樣生活在同一個地方。
依然的初夏,咖啡廳窗外的欖仁樹的綠葉又重新長了出來,但當初枯落的紅葉還有熟成掉
下來的黑色欖仁心卻早已不知何去何蹤。
2017/2月 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