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 Mesquilucci Manstein Ragnhild
赤木兒一個人坐在椅上,為侍從們促擁悠然地看著眼前的騷動。本來應該從謁見大廳
搬來與他身份相符的寶座,但赤木兒拒絕了。那是他認可的王者應享有之位,即使早已習
慣掠奪……不該受到褻瀆的事物他仍是有所堅持。將其作為殉葬品,陪同那位王一起踏上
永生的道路。對於貞節的王后,他亦是下令絕不允許對其屍身有任何污衊之舉,用神聖的
火淨化聊表敬意。
口裡哼唱著故鄉歌謠的曲調,眼前的蠻人們個個化身頑童……他們用粗糙的草繩將中心廣
場上的Valkyrja來來回回繞了好幾圈,眾人分成兩排隊伍……將繩子纏繞在腰間固定,一
聲號令下,喝咋嘿休的聲浪一陣接過一陣,歷經數百年風雨不動的巨大銅像,慢慢地從台
座底下發出刺耳淒涼的吱喳聲響。
對下人們自得其樂的餘興節目不怎麼感到興趣,赤木兒低首專心擦拭起十指節間穿套的指
環──以天外落石為主料,加以精鋼等淬鍊出的結晶。父汗賞賜與自己的最珍貴寶物,不
僅僅只是作為身份地位的裝飾物而已,輔以他剛猛有力的拳風,瞬間能化為無堅不摧的利
刃……方才,正是用此物擊碎華爾達王的胸甲,才好讓腰間的彎刀刺穿他的胸口……
彷彿還能憶及不久前的激鬥,雖然這對從小到大身歷無數戰場廝殺或是與族內同胞競技較
量的他來說,已衰老的對手並不能帶給他在肉體搏鬥中任何歡娛。但從決鬥前至結束……
從對方身上散發出的無形氣息,才是讓他能血液感到燃燒主因所在──
身為一國之君,縱使面臨敗亡的命運,也該有這樣慷慨從容的壯烈之志吧?赤木兒一直都
渴望能親眼見證到這樣的情操……
背負國家所有興衰於一身的王──它的起,可以從自己父汗的身上眼見為憑;它的落,就
必須在這些可敬的人身上才欣賞得到。
對可能接任大汗位子的他來說,無疑是上了一堂寶貴的課程。這是用金錢寶物都買不到的
,唯有親身體會才能明瞭。
巨大的轟隆聲將赤木兒拉回現實,Valkyrja斷裂首級正巧向他這方瞪視。
在赤木兒看來……Valkyrja那深遂雙目,看似正為王國拉上尾聲之幕的這刻無言悼傷。
騎士與公主,奔跑在與自己身份不相符合的巷道上,為了這僅存的王國榮光而求取生
存中……為父母流下的淚水從被俄爾強拉離開的那時起已不知多少,但現在取代這哀傷的
是……
轉角處與敵的不期而遇已不知是第幾回了,俄爾貫性地拋下緊握公主的手,執起殺戮之刃
要開出一條血路。不甘乖乖就伏的蠻人揮舞著大刀從上如落雷之勢欲將其劈成兩半……俄
爾以劍接下敵招同時巧妙運用手腕之力轉移敵之重心,不帶著任何提振士氣的喝采,整個
身子撲入敵之懷中,刺下沉悶的穿喉一劍。
「來吧。」
這是希格露恩第一次見到俄爾這樣的表情,也是她這一生頭次見識到身在戰場中人們的顏
容。為了生存而不得不扭曲的臉龐,謳歌勝利所發出的自然吼聲,完全不同於自己過往所
見……這個才是,以戰爭為名的背後真正面目嗎……
耳中聽到是才剛結束戰鬥的少年所發出斷續的輕喘聲……凝望著伸過來的手掌,一身上下
黏附的是他自己還是敵人的鮮血,即使頹疲不堪的臉,仍擠出一絲安慰自己的笑容……被
他身上散發氣息攝服的公主,自然而然地將手遞給戰士,腳步不停地再繼續著未完的行程
。
眼見的唯有火光暈染開漆黑夜空,在火舌中漸遭吞嚥的房殿益發斑駁的殘影,不經意瞥見
的婦孺哀號逃竄的無助身形……好幾次,她都想叫俄爾放開自己的手;好幾次,他都想自
己停下不能自己的前行腳步。過去,她曾數次佇足於牆上懸掛的那幅巨大畫像前,被宮庭
畫師筆下所描繪出史歌中英雄們戰場上煥發的身影所吸引莫名感動。
但當僅僅是依附於這個名為戰爭的壯大事物邊緣,真實的沉重就已如濤天波浪般一波波壓
擠她的內心,沖毀那道名為幻想的防線,淹沒心中最後的淨土樂園。
在打倒最後一名守護著馬群的看守,上氣不接下氣的俄爾整個人幾乎快趴軟在戰馬足下,
隨時有可能會再有敵人追趕而來的緊迫感催促著他。大力甩動自己緊繃的頸子,趕忙翻身
上馬伸出手要將希格露恩拉上馬。
「快點,沒時間了。」
回首那一片全然變調的家國景色,想起父王最後的企求心願,自己唯一能作到的只有如此
的話……毅然地將自己的一切托付給眼前的騎士,在晚風如悲的鳴泣聲中向未知的道路前
進。
晨熹的微光如常映照在這座大火過後的王都,早起人們來往於大道上的熱鬧繁華已不
復見……大小街頭鼎沸的喧囂聲也只餘下立於朽木瓦石間的鳥兒聲,一夜的淫靡,被捨棄
的女人們赤身裸體,如雜物般堆積在廣場上,等待她們這一生最後的結局。
一對對遭到無情玩弄施虐過後的空洞眼神,除了時而傳出的哽咽聲外,事實上她們其實已
跟放眼望去隨處可見的屍首無二。
赤木兒站在她們面前好久,最後囑咐下人給她們合適的衣棠與糧錢過後把她們打發走。
不要給那位國王所作過的努力任其毫無意義。──是他對下人們疑問的唯一解答。
單足跨踏城牆的石孔上,盡己眼目之力要將所有山河大地盡攬於視界之中。拿過下人呈上
的地圖,赤木兒煞有其事地沉思起來。
「諾德。」指出靠海濱的一角標點,向下屬問道:「聽說是個海港來的吧?」
「這個港是華爾達的經濟重鎮所在,一開始塔塔木將軍已經發兵拿下此處,王子有何打算
嗎?」
撫弄下巴,赤木兒露出深意的微笑:「喂,你見過大海嗎?」
「小子只聽過大海的盛名,到是未曾一見的呢。」
「我也是……傳令下去,全軍暫時駐紮於此。還有體力的,就跟我一起到那叫諾德的地方
看海去吧!」
「王子您要暫停討伐大陸的事嗎……」
「人生不是只有戰爭這麼一件事,更何況多給內陸那群羔羊點喘息時間,或許會迸出比這
一場戰役更絢爛的火花也說不定。去看看那未知的海吧!那總有一天要淪為我腳下的領土
,得先去查探一番才行!」
烈陽之光在赤木兒的雙目中似乎聚焦得要燃燒起來,全身浸沐在奇妙的熱情之中。
終有一天,要征服至大地與大海的盡頭──
乘夜行於荒郊野道,馬騁逞在顛簸的路面上,只讓騎乘於俄爾背後的公主覺得噁心感
從腹中不斷湧起。從沒想過坐於放開四蹄全力奔跑的馬兒背上竟是這樣恐怖,回想過往坐
在侍衛牽伴的白馬巡視王城的往事,一股人事全非的滄桑縈迴在她腦海。
一夜奔波,在來到一處大草原後停下腳步,俄爾才發現身後的公主已經沉沉睡去。垂顧依
於肩頭的希格露恩,是現時唯一能帶給他安定心神的力量之泉源。處在被清晨薄霧籠罩的
草原,視野的能見度被限縮在身前幾尺範圍,一片寧靜中只有馬的噠噠聲不絕於耳……讓
俄爾不禁有身處幻境的錯覺。
啊,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騎馬載著希恩露恩,從那個時候就一直延續到現在的夢
想。
長時間的疲勞下,幻想就這麼不知不覺漫延開來,但在腦袋閃過一瞬間的清醒……殘酷又
沉重的現實還是硬生生擋在他面前,想逃避也逃避不了。
小心翼翼地將安眠的希格露恩扶下馬來,任由馬兒自在地飲用水草,俄爾找塊乾地就這麼
坐了下來。讓希格露恩頭靠上自己的肩頭……這時還能靜靜地看著她安然入睡的模樣,已
經是他唯一能抓在手中的幸福。
……希格露恩……不要……妳不要離開我……
「希格露恩!──」
第一眼的印象是整片綠油油的草原,熱情的陽光,在一陣嘻笑聲中猛然轉過頭,那烙印心
中的笑容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
「希格……不,公主殿下。我……」
「你作惡夢了嗎?俄爾。」
她的微笑神奇地安撫不安的心:「啊,沒什麼,太好了……」
「怎麼了嗎?」
「不,沒什麼──看到妳平安,我就放下心了。」
希格露恩只嗯了一聲不再答話,是想到國王跟王后的關係吧?
「我很抱歉。」
「不。」希格露恩搖了搖頭:「俄爾作得很好呢,作為我的騎士,保護了我哦。」
希格露恩的話中沒有一絲責難,不責怪俄爾拋下她的父王母后,嘉許他的功績。但得到褒
揚的騎士,心中卻沒有寬慰。
他明白希格露恩的心意……自己將這悲傷的一切承擔起來。就算臉上的表情回復過去那樣
溫柔,但那樣的內心深處,又默默流下多少淚呢?
「接下來我們要去那呢?」
眼望無邊無際的藍天,對身處王城的希格露恩來說外界的一切都充滿未知。對只有17歲的
她來說本應是要充滿好奇雀躍之情,但此時此刻充塞於胸的只有茫然徬徨。
「去找瑪瑪吧!」
令俄爾振奮的小名是指朗希爾德大公國的王女,瑪奎露琪‧曼施坦‧朗希爾德(
Mesquilucci Manstein Ragnhild)專屬他及希格露恩三個人彼此稱呼的用語。如果沒有
意外的話,她應該是率領援軍正在前來華爾達的途中。
對她跟俄爾來說這位公主是再熟悉不過了,雖說是基於穩固友邦情誼下的機緣而認識,但
幼時深植的友伴情感是如此堅牢,公主殿下親領援軍趕赴的主因,也是緣由於這個份上。
「如果有瑪瑪她的幫助,要打倒蠻人光復故國也不會有什麼困難的!絕對可以為國王他…
…」
看著俄爾話說到一半臉上升起的懊悔神態,希格露恩完全明白。對復仇什麼的……明明是
正當不過的行為,卻是一旦想起那樣殺伐的場景,心裡就不由得生起一股排斥之心。此時
的她不願面對這個課題,但如果僅僅是為了跟瑪奎露琪能再見上一面的話,希格露恩非常
願意。
「我知道了。」自己只要全心地支持俄爾這個決定就好了:「一起去見瑪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