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苑】
告別式結束時，親友慢慢地步出式場，我也在其中。不少人始終無法接受紫晴驟逝的消息
。她不過才41歲而已，女兒今年則九歲，正是需要媽媽陪伴的時候，但誰會知道乳癌就這
樣悄悄的奪去她的生命。
其實女兒已經懂得死亡的意義，紫晴更是。於是在她乳癌復發並蔓延到脊椎與大腦時，她
就開始在有限的時間內，每天寫一封信給每五年後的女兒。從如何認識女性生理期、面對
初戀的心態、接吻甚至第一次做愛的準備、功課的壓力到人際關係的處理、如何決定這個
人是否託付終生、還有懷孕的心理建設與生產時的經驗分享....紫晴說，這樣就算她無法
繼續陪伴在幼幼(女兒小名)身邊，也不會讓幼幼覺得媽媽離她遠去。
除了手寫信，她還弄了一個臉書，帳號就是紫色的牽掛，頭貼則是一張紫色小花的照片。
密碼是佑佑的生日與名字的英文縮寫。紫晴說，等到幼幼十二歲的時候再給她管理這個臉
書帳號。臉書內容上都是幼幼從出生到九歲的照片，每一張照片都附上紫晴寫的一段內容
，無非就是回憶當時的情景。不光只是只有開心的祐祐，還有面對挫折的祐祐、跟爸媽耍
脾氣的祐祐、第一次上幼兒園的祐祐、甚至是第一次用小馬桶而失誤的祐祐。
醫生說化療已經沒有太大的作用，試試看標靶藥物吧。祐祐看著紫晴的頭髮一把一把的掉
落，她把頭髮收撿好後綁了一個紫色緞帶放在書桌的抽屜裡。有一天媽媽的頭髮會長回來
的，到時候我要跟媽媽一起染成浪漫的紫色。她總是這麼相信著，因為三年前紫晴第一次
發作的時候，祐祐已經有過一次經驗。所以她不害怕，一點都沒有。
可是，標靶藥物與化療只把紫晴折磨得更不成人形。總是喊著要減肥的紫晴，在生病後體
重就沒有超過50公斤過。祐祐以往都最愛說媽媽柔軟的肚子最好躺了，如今只剩下清晰可
見的肋骨，豐滿的上圍也早就因為手術而切除了。但紫晴還是樂觀的告訴我，可以不用管
熱量的大吃大喝真的好幸福啊！但她根本吃了就吐，完全吸收不了任何營養。
紫晴還是很堅持只要有人探病，她就得要化上簡單的妝容。只要精神稍微好些，就會在病
房裡邀著其他病友跳一段Line Dance。可我知道她其實很害怕死亡，她害怕永遠的失去，
永遠的消逝，永遠這個字詞。
三年前知道得了乳癌時，她在夜深人靜時利用網路查找所有可能的醫療方式，每次去看醫
生時她與醫生討論病情所使用的專業術語，都讓我不禁懷疑她到底是不是從醫學院肄業逃
出來的準醫生?而那次她很幸運地逃過死神的追捕，不過她也做好準備，如果那一天就這
樣來到面前，她要怎麼跟祐祐說?
因為切除乳房，得以控制癌細胞的蔓延，紫晴始終生活的十分養生，甚至可以說是戰戰兢
兢的控制飲食。一晚，我聽到她哭著醒來，哽咽地說，
"明學，我知道死亡的感覺了。"
"嗯，說來聽聽"。我撐起來坐在枕頭上，並環抱著雙眼溢滿淚水的紫晴。
"就是靈魂很想要衝出來，身體卻再也沒有能力，應該是沒有力氣去圈住靈魂了，它只想
要用力地往上飄，飄向那個有光的地方，但我捨不得，我知道那個有光的地方就是天堂，
但我捨不得，捨不得你，捨不得祐祐"....
我用力的抱住紫晴，用手指梳過她好不容易留長到肩膀的頭髮...
"我想要一直看著你，就算不用說話也沒關係，如果我死了，我就再也不能這樣被你抱著
了，因為我將只會是一團雲煙，你握不住我的。"
"我還夢到我死了以後回去看祐祐，她好可憐，她一直怨我為什麼不要她，我看到她再也
無法去交朋友了，也沒有辦法好好照顧自己，我好想告訴祐祐，媽媽不是不要她，是我沒
有辦法再留下來...."
紫晴斷斷續續的說著她夢的內容。我有點鼻酸。但我還是問了一個很煞風景的問題：
"那妳後來是怎麼離開妳自己的身體呢?"
"因為我夢到我的阿嬤，她跟我說，只要讓靈魂離開，就像妳已經要勞賽，就讓屎一次痛
快的流下來啊。"
阿嬤早在紫晴十歲的時候離開，阿嬤最愛的孫輩就是她了。不過阿嬤用屎來形容紫晴的靈
魂，竟讓我噗哧笑了出來。
"於是我就Let it go，唉唷，為什麼講到這裡就會變得這麼好笑啦?"
紫晴只剩下最後一週生命時，她選擇回家，至少家裡有很多溫暖，她把整個客廳的牆上都
掛滿了家人的照片。她雖疲倦，但當她手指撫摸照片中的人影時，她都會滿足的笑著。
那天，應該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吧，她精神極好，將抽屜裡好久沒使用的畫板與水彩拿
出來，隨便幾筆就畫了她最愛的紫色小花。祐祐還在學校上課，所以她沒有機會看到紫晴
最美的這一刻。當紫晴離開世上的時候，我在她身旁，看著她原本一直凝視我的眼神，逐
漸渙散，她眨了眼說，
"有點想睡覺，好想去滾床單啊，但我沒有力氣，你抱我好嗎?"
我說好，抱著她贏弱的身軀，慢慢的走回我們的房間，一點一滴的感受她肌肉的放鬆，她
走的時候，沒有她當時說的那樣掙扎，我想她應該放下了。
頭七那晚，我早早就睡了。不知道是睡夢還是真實，我聽到了手機響了。放在床頭的手機
一伸手就碰到，接起來說了句"Hello?"
"曾聽說過 尋覓愛情
就像天與地別離和重聚過程
而我跟妳 平靜旅程
並沒有驚心也沒動魄的情景
只需要 當天邊海角競賽追逐時
可跟妳 安躺於家裡便覺最寫意
只需要 最迴腸盪氣之時
可用妳的名字 和我姓氏 成就這故事
從此以後 無憂無求
故事平淡但當中有妳
已經足夠
如果要說 何謂愛情
定是跟妳動盪時閒話著世情
和妳走過 無盡旅程
就是到天昏髮白亦愛得年輕
不相信 當天荒不再地老不合時
竟跟妳 多相擁一次便愛多一次
怎相信 最迴腸盪氣之時
可用妳的名字 和我姓氏 成就這故事
從此以後 無憂無求
故事平淡但當中有妳
已經足夠
從此以後 無憂無求
故事平淡但當中有妳
已經足夠
快樂童話像妳我一對已經足夠"
整首歌播完後電話就被掛了。然後手機螢幕的畫面不知為何停在紫晴給女兒的臉書大頭貼
。
那首歌是我們婚禮時所播放的，我知道了，紫晴，妳已經來過。
當我在陰雨的天氣牽著女兒的手走向停車場時，突然有個小男孩走了過來，手上拿著一小
撮紫苑花，且若有所思地告訴我...
"這是紫苑花，花語是當我凋謝時，隔年我將盛開在整個院子，讓你永遠記得我的美。"
隨後男孩就轉身離去，沒有再說任何話。
我緊緊握住花束，久久，久久無法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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