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的美國幽默作家塞伯(James Thurber)撰寫的兒童寓言＜白鹿＞中，
中世紀朝廷的御用天文學家報告說，所有的星都快要熄滅了。實際上是
這位天文學家上了年紀，視力衰退。塞伯寫這則寓言時，也置身同樣的
情況。他嘲弄所有在人生將盡頭時，以為整個宇宙都會跟他一起結束的
老糊塗蟲。受塞伯的啟發，我決定把任何寫了暢銷書說全世界，或至少
他的國家就要玩蛋了的老糊塗蟲，稱做「御用天文學家」，他的題材則
是「御用天文學」。
由於我自己到頭來已經變成一個老糊塗蟲，或許我也該寫一本這樣的書
。可是我覺得遵循成功的御用天文學標準公式書寫很困難，這套公式歷
史悠久得無法追朔，或許跟兩千年前中國人發明印刷術一樣悠久。公式
當然就是︰「情勢沒從前那麼好啦。年輕人什麼都不懂，也不想懂。我
們正快速走下坡！」
可是我們是在走下坡嗎？我小時候，幾乎每星期都有對黑人動私刑者安
然無事的消息見報。我老家印第安納波里市實施非常嚴格的種族隔離，
跟南非一模一樣。很多好大學，包括長春藤盟校，都拒絕猶太人申請入
學，只因為他們是猶太人，校內教職員幾乎沒有猶太人，上帝知道，黑
人更是談也不要談。
我要問一個問題—請雷根總統不要做答︰這就叫做「過去的好時光」嗎？
我做小孩子時，適逢經濟大蕭條，那年頭，我們從痛苦中得知，繁榮並
非自由當然的副產品，御用天文學的書跟今天一樣廣受歡迎。他們跟今
天一樣地說，國家分崩離析，因為年輕人不再被掐著脖子念柏拉圖、亞
里斯多德、奧瑞流斯、聖奧古斯丁、蒙田等作品，因為他們集合的智慧
是所有善良、公正、生產力旺盛社會的基礎。
大蕭條期間，御用天文學家常說，失去古典智慧的美國，就淪為只有收
音機猜謎遊戲和直接來自非洲叢林的音樂。他們現在說，同一套減法使
美國只剩下電視猜獎節目和搖滾樂，他們說，這無可避免會導致癡呆症
。可是我認為，對古時候大思想家的大多數作品一視同仁地深信不疑，
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因為它們幾乎都要求女性、少數民族、窮人，做
忠心不貳的僕人，任勞任怨地努力工作，做為他們的主子的白種男性，
則負責所有的思考，扮演領袖的角色。
這樣的基礎上，只有白種男人有資格建設。我很遺憾地說，聖經裡就有
很多這樣的東西。
上週我參加為蘇聯電影製片人協會一位副主席舉辦的一個盛大的午宴，
我看他是個仁慈而樂觀的人。大家都問他跟開放政策有關的事。他的國
家真的會更自由嗎？還關在集中營，精神病院的政治犯怎麼樣？不准移
民出境的猶太人呢？諸如此類。
他說，擴大自由和正義的實驗才剛開始，但藝術界已出現令人鼓舞的跡
象。各種受壓制的圖書和電影又在發行。他說，過去視為禁忌的著作，
現在需求量極大，導致紙張短缺。藝術家和知識分子地位提昇。但不那
麼重視自由表達的普通工人，大多還在等著開放政策會不會為他們帶來
較好的食物、住所、衣著、汽車、家電、及其他諸如此類的東西，不幸
的是，這些東西跟擴大自由沒有必然的關係。
酗酒仍然是個大問題，就像在美國，酗酒和吸毒也造成很多問題。兩者
都是嚴重的公共衛生問題，跟上癮者的政治自由程度無關。
所以那兒發生的事，確實值得我們用心觀察和聆聽，他們在真心為一個
強大國家的普通老百姓，爭取他們自己和他們的祖先從未享有的自由。
如果實驗能繼續，不論多久—只有幾個人能立刻把它停止—我們都可以
預期，蘇聯人民終究會發現，自由像美德，它的報酬就是它自身，這可
能很令人失望。不分那兒、這兒、或地球上任何地方，一般人都渴望得
到更實質的報酬。
那次午宴後，我想到，我的國家持續不斷對自由的實驗，已經兩百多年
了。蘇聯一九二二年才變成工人的樂園，正好跟我誕生到這個所謂世界
其他地區自由明燈的國家是同一年。
我透過口譯員告訴這位貴賓說，或許蘇聯的表現沒到一半那麼糟，因為
在我的國家，簽署獨立宣言後將近一百年，蓄奴都是完全合法的。我說
，即使超凡入聖的傑佛遜都養奴隸。
我們的國家當然也有一個開放的實驗正在進行。它企圖使婦女和少數民
族，在應得的禮遇和尊重、合法權利方面，享有跟白種男人平等的待遇
。這在我們偏愛搖滾樂的年輕人公認危險地忽視他們作品的古代智者看
來，一定很可怕。
我認為，對斥責那種忽視的御用天文學家，美國人民最恰當的答覆，應
該是這樣的︰「古代智者幾乎都不相信真正的平等，你們也不信—可是
我們相信。」
我年輕時代的美國，難道除了青春之外，就沒有什麼令我深刻懷念的地
方了嗎？確實有一件我懷念得幾乎無法自制的事，那就是免於知道人類
很快就會把這個潤澤、青翠的星球，搞得人類無法居住。什麼也擋不住
我們。我們會繼續像兔子一樣繁殖。我們會繼續發展愚蠢的科技，製造
無法預見的有害副作用。我們對正在崩潰的城市只做象徵性的修理。我
們一手造成的有毒的爛泥，大部分我們都不會清理。
如果飛碟裡的生物或天使或隨便什麼，比方說，一百年後前來，發現我
們像恐龍一樣消失了，人類該留什麼訊息給他們，用大字刻在大峽谷的
岩壁上？
本老糊塗蟲的建議如下︰
我們本來或許救得了自己，
可是我們他媽的太懶不肯努力去試
我們或可再加上這麼一句︰
也他媽的太賤。
所以現在人生即將落幕，不僅因為我年紀大了，每個人的人生都即將落
幕。這夠稱得上高段的御用天文學吧？
(收入《生不如死》，麥田出版，ISBN︰957-708-29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