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4-26 06:00聯合報 何佩梅
每年朔風起兮，白芒花在風中搖曳生姿時，我總會想起多年前的往事。那是我第一年教書
，在一所荒僻的學校，於其中一個國一男生班選小老師時，有個中規中矩的男生緩緩舉起
手來，師生從此結下一段特殊的情分。
我教的班考試多，作業也多。他每天上課前幫我收齊作業，並送到辦公室給我批改，常有
一群同學喜歡跟來，吵著要我講鬼故事給他們聽，有時拗不過，便隨口講一個，在結尾製
造突如其來的聲響嚇唬他們，一群人喊著：「有鬼啊！」才一哄而散。但他總是氣定神閒
，從不會被嚇到。
一天走進教室，發現他的座位是空的，問起昨天的上課進度，同學們支支吾吾，我上起課
來似乎也少了那股勁。一周後他終於到校，似乎清瘦許多。下課時，他陪我回辦公室，問
我：「老師，如果有人曾經傷害你，但他現在生了重病，妳還願意照顧他嗎？」我說：「
如果不照顧他，日後會感到後悔，我會。」此後，我們的話題大多圍繞在他心中的矛盾與
拉鋸。原來他有個長期酗酒又會家暴的父親，為了躲避他，母親才帶著他搬到這個小鎮，
如今他父親已是肝癌末期，母親念在夫妻情分上，願意讓他回家裡養病；他是長子，許多
照料的工作都落在他身上。
有時午休，他會和我一同在開滿白芒花的生態池旁散步，細數他心中翻騰的思緒，甚至是
陰魂不散的痛處。我告訴他：「因為時間還不夠久，要相信時間會給你有效的魔法，讓你
找到方法去治癒內心的傷痛與衝突，並非要你去抵抗它，而是順著心慢慢釋懷。」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的談心時光從楓紅層層到櫻花初綻。學期結束的最後一天，一踏進
辦公室便看見桌上有份禮物，我知道一定是他。拆開一看，是一束白芒花及一封信，信裡
寫著：「老師，謝謝您這段期間的陪伴，父親在前天嚥下最後一口氣，他的臉色蠟黃，身
體瘦得只剩皮包骨。想起每回餵他吃稀飯，他常將碗推倒在地，對母親咆哮；我不知道能
不能原諒他，但想起老師說的要我不後悔，我做到了。這是昨晚在河堤採的白芒花，真如
老師所說，不論風怎麼吹，它只會隨風搖曳，不會倒下，我會學著像它一樣堅強！」
我想起我們在白芒花池畔的細碎話語，相信總有一天，他會坦然看待這段慌亂混沌的時刻
，心中的隱隱作痛，晴時偶雨的日月交替，都因他肯勇敢面對，而不感到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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