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眉毛的濃細是與家人的親密度,
曾被笑過眉毛只有前半段的我和爸媽從小沒什麼緣份在。
專科五年在外,中途車禍要回來考期中考時,
爸只送我到車站等交通車到台北叫我換客運及校車,
畢業的那年問能不能來載書,他說我不是才三年級嗎?
更別提之後工作輪班,每日見著的機會少了,
見面往往就是針鋒相對,不歡而散。
對於他第一次生病的那天,
記得中午跟娘吵完架要離開,
爸正好騎車回家,一臉不豫。
三個小時後弟的電話告訴我,他昏迷了,呼吸費力叫不醒。
衝到急診門口等著家人,一眼看出快喘不過氣心律不整又電又插四條管,
到七點送加護病房時全身管路開始滲血。
這些我家人全部不知情,解釋病情也丟一句
「有eeek在就好,她決定」。
自此我再也睡不著,
常常大夜下班就坐在宿舍客廳哭到白班學妹下班開燈,
才爬回床上哭,直到出院送進離院很近的機構。
這些年來反覆入院,到這次半夜休克又入ICU 。
至少他在我工作的加護病房裡,
看的到他的呼吸心跳氧合,
也能固定翻身擦澡按摩他攣縮的關節。
這段時間是臥床五年多來,他能清楚的看著我在替他做什麼事,
而不是在機構裡對著天花板數蚊子。
但過去十天上班就送走四床,爸聽到我在忙著打電話打藥,
他偷偷問來會客的弟我上班是不是都這麼忙?
工作多年來,他第一次發現我的工作負擔不是數字而是生死。
爸第一次住進加護病房時,插管昏迷的那幾週
我在他耳邊放的是當時韓劇片尾曲蘇打綠的「無眠」台語版。
再住加護病房,頗擔心會不會出現ICU syndrome ,
加上這陣子翻床率很高,家屬的號泣及挪床的聲音,
擔心意識清楚只是無法正確表達的爸擔心,
在耳邊放起滅火器的晚安台灣:
「在這個安靜的晚上,我知道你有心事睡不著,
煩惱你的過去,受盡折磨... 」
手機唱一遍,有空我邊翻身再唱一遍再加碼島嶼天光。
爸說我的台語變好了,至少是三個小孩裡唯一唱歌不會讓他聽不懂。
每次看著總因同樣原因反反覆覆住院而越來越虛弱的爸,
心裡總是告訴自己要對他說謝謝,對不起,我愛你,
卻老是講到第二句就會哽咽到無法言語。
我真的很對不起他,
如果五年前的那天下午狠下心來簽拒絕急救同意書,
讓他就這麼離開,
不要經歷電擊插管昏迷兩週後醒來卻再也無法自主活動
現在是不是就會好過一點?
暗自流淚夜不成眠的日子是不是就會少一些?
但當年我做不到,現在我依然做不到,
才會在第一天半夜他出現休克時再簽一次病危單
有長輩說爸讓我合照,
是和解也或許他自知已經沒有機會再跟我合照了,
我知道,於是很努力的爬上病床合照。
終於能夠有勇氣及契機好好面對他臥床這幾年反覆住院,
而我一直後悔不已的夢魘與心結。
除了敗血症,還有無法確診的未爆彈躲在他的骨頭,
翻了相關資料,我們已經沒有太多日子可以共度了。
出院前在幫爸拍背,邊自言自語說說最近的瑣事,
爸乖乖讓我拍完還按摩。露出笑容。
按下快門時,媽說「你爸不恨你囉?」。
我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所謂恨不恨在哪,
但他很久很久沒笑的如此溫暖及開心,
已經記不起來在他生病前有沒有這樣笑過,
把久違的笑顏留在手機,存在記憶卡,收藏在心底。
回機構跟爸講話,他以前看到我都切八段要我滾,
拿著椅子抓住他的手,告訴他
生病那天他昏迷,家裡人拿不定決定,
娘還直接跑出急診找不到人。
因為捨不得也太突然,才決定插管,
但是這個決定成了我要背負的罪,
我的焦慮我的無力我作夢都會出現他電擊,他全身都是血
爸愣住說他從來不知道,他一直覺得我冷血
因為其他人都說我不在他面前掉淚。
他講這段話時我十秒淚崩,我不講不代表不關心,
如果淚水能回復他缺氧性腦病變,哭到乾眼症也沒關係。
爸看到我哭,也跟著哭,
他說這次住院才看到我有多忙,還要抽時間幫他按摩唱歌講話,
他說「我是爸爸,你是我女兒」。
這句我哭更凶
在去年以前,爸跟其他人講他家有四個人:
老婆,兒子和大女兒,
在他的記憶中刻意忘記第二個女兒的存在。
直到這天,他終於把我的名字唸對,說
「歹勢,忘記你那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