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德格太過冷靜的接受了「上帝之死」。如果他真的經驗過這件事,那麼,我們覺得,他
的思想應該會更受折磨——或者,從另外一方面看,更加歡愉,因為他已經大劫餘生。尼
采是上帝之死的偉大詩人;海德格沒有遭遇他們悲慘的命運——也許正因為他不是個詩人
,而只是個教授。
(話說回來,德國教授可不簡單,一個多世紀前,有一位德國教授,名叫黑格爾;他的思
想,在普通人的眼裡,簡直就是學究的無稽妄想,除了其他專門胡思亂想的人之外,誰也
不會感興趣。然而,黑格爾的思想傳播到學院的門牆之外,既速且廣,最後竟造成馬克思
和共產主義。海德格也許會有同樣的影響力。他已經改變了我們對整個西方歷史的觀點;
將來的歷史教科書也許會以他的歷史觀作為基礎,正如最近幾代以來的歷史教科書是以黑
格爾的歷史觀為本。而有限論在近代數學上已經開始抬頭。海德格把空無帶進思想的範疇
,從而指出西方最後可能面臨虛無主義的問題,既不是驚世駭俗的大放厥詞,更不是鴕鳥
鑽沙的自欺之談。他的思想已經影響到學院以外的世界,因為,透過沙特,他已經成為法
國存在主義的主要推動者。)
人會死。這件事每天發生在世上。死亡是世界裡一種公開的事件,我們在死亡訃告裡看得
出來;我們參加必要的世俗葬禮,有時且會深受感動。然而只要死亡還只是我們身外的一
項事實,則我們還沒有從「人會死」這個命題進到「我將會死」這個命題。
照海德格的說法,唯有把我的死亡帶進我自己裡,我才可能有真正的存在。雖然恐怖一點
,把死亡代進我們自己裡也是一件解脫:它使我們不必向威脅著要吞噬我們日常生活的瑣
碎事物伏首稱臣,讓我們的生活成為屬於個人、有意義的自己的生活。海德格把這種狀況
叫做「朝向死亡的自由」或「決心」。接受死亡,認為它隨時隨地可能發生,這就透露出
我們存在的極端有限性。
海德格探索人類有限性的深度,超過了他以前任何一位哲學家。我們想到有限性的時候,
多半是跟外物有關:外物有限,因為它們包含在確定的空間領域裡。它們延伸的範圍到此
為止。然而,人的基本有限性倒不在於他的空間。
(乍看之下,這簡直似是而非;我們的理智,因為是嚴格的以矛盾律為基礎,所以對這個
說法無法領略。可是我們自己,只要投身於焦慮的心情,對它可謂知之太深。焦慮不是害
怕這個或那個確定物體的恐懼,而是沒有什麼好怕的那種坐臥不安之感。我們感覺到的恐
懼目標正是空無。)
我們的有限性主要表現在時間上。海德格說,人是一種時間距離的生物:他永遠超出他自
己,他的存在無時無刻不是開展向著未來。未來是「尚未」(the not-yet),過去是「不
再」(the no-longer);這兩個否定——「尚未」和「不再」充斥他的存在。它們就是他
的有限性,表現在時間上。
海德格說,我們確實了解時間,因為我們知道自己會死。若是對於人之必死沒有這種根本
的認識,則時間不過是一種時鐘運動,我們消極的注視著,計算它的前移——一種缺乏人
類意義的運動。嚴格說來,人在時間裡並不像一個浸在激流的軀體。倒不如說,時間在他
的裡面;他的存在是徹頭徹尾的短暫。他的心情、他的關注、他的焦慮、罪衍和良知——
在在都被時間充滿。要了解每一件組成人類存在的東西,必須明白人類的時間性。
(海德格以前的哲學家一直把時間構想成一連串的「現在」,一個接一個,像一條線上的
許多點。這就是我們所謂的鐘錶時間,依照精密時計和日曆計算出來的時間。)
在此,海德格認為時間顯示出它自己主要屬於歷史性質。我們不是出生在泛泛的某一時刻
,而是在那個特別環境裡的那個特別時刻;而且一旦進入這個世界,我們同時也進入了它
的歷史命運,儘管我們微不足道。
我們愈是能夠正確而人性地把握住人類存在的時間性,就愈看得清楚這種存在本身完全是
歷史性的。歷史性之於歷史,猶如時間性之於時間。我們製造時鐘來計量時間,同理,人
們撰寫歷史或以行動創造歷史。
海德格在這裡糾正了黑格爾或馬克思一類思想家的歷史主義:
他們認為人是一種歷史的生物,因為他參與了世界的廣大歷史過程。
在黑格爾和馬克思眼裡,世界史就像一條長江大河,無數的個人和國家載浮載沉於其中。
海德格卻說,這種歷史意義其實是源於更基本的意義:
因為人這個生物的存在只有時間的開放,所以人是時間性的。
(2)
人是一種歷史的生物,不錯;然而不僅因為他在某一定時穿如此這般的衣服,不僅因為他
有如此這般的歷史習俗,也不僅因為他完全受到當代的階級鬥爭影響。這一切的意義都來
自另一個更基本的事實:
質言之,人這個存有,無論他的自覺程度如何,總是從歷史的角度而且必然以這個角度去
了解他自己的存有。
海德格思想和東方思想有明顯相通之處。西方的形上學,到海德格之前一直沒有想透「非
存有」(Non-Being)的本質,佛家的形上學卻有;而且中國的道家欣然承認存有和非存有
之必須互相補足;西方人卻大叫「虛無主義」而畏之若蛇蠍。我甚至大膽猜想,如果在過
去歷史中找一件跟海德格的存有觀念最相近的東西,可能就是中國哲學裡面的「道」了。
除了東方語文的困難之外,我們甚至不敢確信自己了解產生東方哲學的經驗:它還是和我
們相隔太遠。假如西方思想脫離了目前的絕境,那很可能是透過東方化,然而其結果卻會
是連東方人都莫名其妙的東西。
海德格並沒有確切告訴我們何謂存有;但是,任何人只要讀完他的作品,都可以從其中獲
得一種對存有的具體感覺,這和我們哲學傳統到目前為止闡發的任何東西大不相同。從一
本像『存有與時間』這樣的書,我們體會出人是一個透明而開向存有的生物,他的生命當
中每一神經每一纖維莫不如此;對存有這個難以言喻的東西,這個意思大概是西方思想家
中最清晰的了。
『存有與時間』出版於一九二七年,已經成為現在存在主義一種系統的聖經。在『存有與
時間』最初幾頁,他就告訴我們,這項工作勢必要把西方本體論摧毀。
(3)
現在,海德格對尼采的最後答覆是什麼,應該很清楚了:那就是,西方人必須把「存有」
從受到忽略的情況中尋找回來。
老實說,根據海德格的看法,尼采是西方形上學傳統中最後一位形上學家,他是個同時完
成而又打破那個傳統的思想家。
海德格告訴我們說,除非我們自己開始思想,不然我們無法聽到尼采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