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曉得,人類一直想著外星智慧生物這事,也揮之不去地球
末日這一念頭,因此,科學家們也有過某種瓶中書的浪漫想法,比
方說把一艘無人太空船像拋入大海中射向宇宙深處,這艘太空船只
裝載著人類在地球這顆藍色小行星幾百萬年的這一場經歷記錄。如
果末日還沒來,那就算遞名片自我介紹,如果彼時地球已灰飛煙滅
了,那就成了某種遺書某種墓誌銘或紀念碑也似的東西。但想到要
說些什麼、說到什麼地步、要用何種語言形式來確實說出人類這如
夢一場就頭痛了,幾經考慮之後,他們想到巴哈,只用巴哈的音樂
來代表、來說明人的存在和生命。這個選擇讓所有參與的科學家很
滿意──他們唯一的不安是,「他們(外星智慧生物)會不會認為
我們人類實在太自誇了呢?」
──唐諾,《世間的名字》
這是我一直放在心上的一個故事。人類歷史是什麼,什麼東西可
以代表人的歷史呢?也許只有野心過大的歷史學家和不自量力的科學
家才需要具體回答這個問題。然而,每一位創作者,其實每天都在不
自覺地回答這一類問題,只是問的範圍比較小而已──比方說:「我
的生命是怎麼一回事?」、「今天發生了什麼?」甚至「這一刻世界
有著什麼樣的光景?」攝影尤其是個充滿象徵性的創作方式:觀景窗
的內外,象徵著創作者的選擇與捨棄。在此,我想追問的是:創作者
為什麼這樣選擇、這樣捨棄?
當然你可以一語帶過地說:如何選擇、如何捨棄,是創作者過去
的人生歷程影響的結果。然而,面對一件不願面對的往事、嘗試說出
某種幽微深渺缺乏現成詞彙的心緒,需要的遠遠不只有過去的人生歷
程而已。沒有人知道,海明威筆下那隻死在吉力馬札羅山峰頂的豹,
是為了尋找些什麼才到那個地方,但我們都知道牠失敗了。牠沒有找
到牠想要的東西,無論那是什麼;但我們對那隻豹簡直就要肅然起敬。
創作者可以選擇爬上低矮但卻擁有豐美景致的山丘,攝下美好的一景。
但是,創作者偶爾也會選擇面對一個不願面對的題材,攀爬一座艱險
但無景致可言的山峰,然後像那隻豹子一樣,最終一無所穫地死在山
頂無人經過的地方。這個選擇,就跟創作者的能耐有關了,也許也和
年紀有關,當然,還跟勇氣有關。
在情感上,巴哈是一個相對安全的音樂家,他的音樂非常工整,
非常正面,非常協調,甚至有點兒像逢場作戲了。然而,比方說布拉
姆斯,卻讓我聽到了猶疑、聽到了不安、聽到了某種悶在胸口卻無以
言說的幽微心緒。因此對我來說,聽布拉姆斯總是比聽巴哈需要更多
的勇氣。在情感上,我相信布拉姆斯走了一條遠比巴哈困難的路。
那些科學家所說的「自誇」,我相信意思是用巴哈來代表人類歷
史,就等於掩飾掉了人類那些不堪面對的往事。選擇巴哈,意味著捨
棄掉諸般幽微難言心緒,不去走那一條一條難走之路。當然,這樣也
就同時遮掩掉了那些嘗試說出那些心事的勇氣。「這樣會不會太過自
誇了呢?」我想我會一直如此自問,以作為一種培養勇氣的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