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曆八月十六,月正圓。
和平東路蜿蜒向遙遠的東方,月色溫黃,我每走三步便停下看看月亮,感覺它慢而快
地移動著。夏天這麼過完了,我身上有許多的傷口。
想起如果能有一個那樣的夏天--我們踏進海浪。飲啤酒,吃櫻桃,也或許鬥鬥酢漿
草。說些無聊的黃色笑話。換穿彼此的襯衫與外衣,脫去背心甚麼都能做甚麼都敢做
的夏天,或許並不存在。事實是夏天已經過完了,白露已逝,秋分未至,我甚麼也沒
做。我們甚麼也沒做。像是採遍整座草原的酢漿草,發現裡頭並沒有甚麼幸運的四片
葉。
這時代這城市,又哪裡來甚麼整片草原的酢漿草呢。
月圓得很。和平東路的人行道上,有人拿起手機拍照。更多人沉默地經過。有人盯著
月亮,邊走,險些撞在路旁的廣告立牌。一顆大泥球掛在天上它充滿了疤痕。但是很
美,很圓。生活充滿疤痕。白千層充滿疤痕。把病愛的表層都給褪盡了,又是甚麼會
在那裡?像季節接續著季節,敞開的門和緊閉的門同時存在街頭,公車駛過。往西行
駛的公車上是看不到月亮的。月圓得很,我累得很。有一瞬間我無法確認任何事情。
我站在那裏,想要停留片刻。我試著想起自己是誰,想著自己為甚麼會在這裡。
曾有個男孩,他想要拯救世界,而我認得他,而我又不認得他。我發著獃。曾有些時
候我有些特別喜愛的人,也有些格外厭惡的人。但這些都沒有了。朋友還是朋友,但
離得越來越遠。說話,發笑,還是一樣,也不一樣。我多麼希望可以回去那無畏的愛
與恨的十七歲,那個時光。但我是回不去的,我們都回不去。不可能的。我和青春期
時設想的自己距離,正好就是那時我所無法想像的自己與當時自己的距離。我現在突
然明白了。曾經想要的不一樣的自己,畢竟是讓他們失望了。我有過許多許多的計畫。
但現在我只是看著月亮爬升,爬升。陰曆八月十六,周遭非常嘈雜,而又安靜無聲。
我還設法想了一會兒世界的模樣,想著現實裡的一切。我的工作,薪水,關於活著我
試圖想得更多。但突然瀰漫的車聲令我無法專注,於是我便往前走。月已不在我停下
的地方。
每一個現在,生復生,死復死,彷彿有甚麼東西從我裏頭緩慢地流瀉了,喪失了,我
所曾經認得而又不認得的節氣,有甚麼東西逐步填補進來,成熟了僵硬了。但還有脈
搏,還有指尖能對著電腦勾勒著自己的五官。有人傾聽很好。但沒有也無所謂。比如
說,曾有個初秋的夜晚,一個男孩在我所在的那個路口的不遠處,在一場雨裡他哭泣,
一個男人站在路邊用鞋底熄滅了他的香菸,他們並不知道過去會將他們帶到甚麼地方,
難以連貫的破碎的字句說了幾年已突然變得完熟,但這難道是他所要的,又難道是我
所要的?我曾是個有想法的人。可我現在不那麼確定了。
我是多麼想要生活慢一些,再慢一些,成為我現在所不是的那種人。而我連祈禱的方
式都已忘記。也或許,月是那麼地圓,月圓了會再缺,但有些事情現在已不可能了。
在一個明亮的夜裡,月裡,生活的邊境會消逝,會有一叢花朵綻放。只是可能不是現
在。也不是這樣。
走了一會兒我停下。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沒有哭也沒有笑。讓身邊的人騎單車呼
嘯而過。讓他們狂妄。讓他們鳴起警鈴,讓他們去笑,吐一口痰在世界的身上。讓他
們給彼此戴上初秋荼蘼的花冠。花已開到這裡,時間是唯一不須辯證的事物。我看著
陰曆八月十六的月亮從和平東路以東上去一些,再上去一些。
月亮慢而快地躍升著。當我站在那裏我只是站著。
慢而且快。
我不曾這麼形容,或許是,並不知道可以這麼形容。快而且慢,夏便這麼完了。
形容很難。但存在很簡單。只要你站在那裡看著它,月的速度也讓你想要在人聲鼎沸
的路口跳起舞來,你便知道我在說甚麼。你會知道的。於是我便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