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過年

作者: DevilCry (小王子)   2016-04-04 06:19:31
今年的除夕家裡難得如此冷清,阿公阿嬤相繼過世後,親戚不再特別來訪,新年前不久,
爸媽們討論該不該維持傳統聚會,母親照例打了通電話,隨後通知我們,「你姑姑她們說
太麻煩,太累,今年就不回來了。」
二十四歲以前,阿公阿嬤還在的時候,農曆年是一群親戚少數見面的日子,我們寒暄,交
換訊息,長輩借此刺探年輕人的生活。某次大姐打麻將贏了許多,姑姑掏錢時半開玩笑的
說,她上次這樣贏錢沒多久就結婚了,大姐敷衍回應,姑姑又說要介紹對象給她,有錢、
聰明、溫柔,就只是胖了一點──就像某某某啦。她說起我們的表哥,在將近四十大關結
婚。「可是我不喜歡胖的耶。」
胖的有什麼關係,胖的才好,不會亂跑。姑姑笑著說。
母親總是擔心招呼不周,除夕前冰箱裡就塞滿了生鮮和飲品甜點,廚房地上一袋袋免冰的
蔬果。姑姑和姐姐聊天時,母親就在一旁,問要不要茶,要不要吃點心,坐的舒不舒服,
偶爾插話說,她早就放棄了啦,都要三十了還不結婚,現在這世道吼,生活也不容易,不
用強求啦……
「沒有結婚也不會怎樣啊,一個人不也是好好的。」大姐轉眼砌好牌,打了一張到海底,
姑姑笑著念了幾句,安靜下來,只剩母親仍在說話,「不結婚也不會怎樣,結婚生小孩還
要擔心一堆,又忙,我養四個都快累死了,還花一堆錢,都沒有自己的時間,結婚也沒有
什麼好的啦──」
母親的聲音也不是第一次被忽略了。一直到臨晨三點多,牌局結束,回到房間,大姐才跟
我和小弟抱怨母親的多話,還有姑姑的試探。後來母親站在她背後,看著她打牌,一面碎
念著怎麼會打那張呢?怎麼這樣打?她起身,問母親要不要玩,母親又推辭,「我不玩。
」但母親仍不停介入,該打什麼,該要什麼,欸怎麼這樣玩?早聽我的不就贏了。大姐忍
不住,大聲回了幾句,母親終於安靜下來,幾分鐘後說自己累了,回房睡眠。
「她真得很奇怪耶,每次都這樣,喜歡玩又不肯,說打麻將就是在賭博;之前不是去姑姑
家唱歌,她也說唱歌不好,結果之後又買了一台點唱機回家……」對姑姑也是。知道姑姑
離婚以後,母親對此大發議論,說著她早就有預感,你不要看姑姑那樣,她看不起我,說
我照顧爸媽照顧的不好啦,我告訴你啦,他們家喔──可是等姑姑來時,她又換了張臉孔
,殷勤招呼,噓寒問暖,熱情的讓人害怕。
大姐仍滔滔絮絮的說著,我們三個小孩聽她抱怨,偶爾回個一兩句話。這幾乎是每年回家
的例行公事了,總會有人先和母親衝突,然後開始我們的告解,彼此依賴,「她總是說她
不會變得像外婆那樣,她成功了,她比外婆更恐怖。我真得很怕以後變成她那樣。」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大姐在求救,但她越逃越讓我覺得她像母親,對生活的焦慮,
對他人的疑惑,還有強迫症般,將所有東西歸位的習慣。「如果我什麼時候像你媽那樣,
記得跟我說。」
不會的,我說。要成為母親那樣的女人,妳必須先結婚。大姐終於笑了。她和女友交往幾
年,分分合合,我們都相信母親早已看出,母親只是不想面對。每次吵架她就大罵,我什
麼都知道,你們不要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那說出來啊,知道什麼就說啊。我什麼都知道
,我只是不想說。
母親到底知道什麼?她知道她的孩子,我在成年以後逃家,一年回來一次的理由嗎?她知
道她的孩子,二姐生病了不願告訴她,因為她會終日以預言家姿態碎念,用自己信奉的保
健偏方「照顧」病患嗎?她知道她的孩子正在她睡覺的時候,在她樓上的房間,議論她的
不是嗎?她知道她的愛,許多時候,比暴力更讓人恐懼嗎?
我們居然也這樣長大了。她試圖剪去我們的指甲,關上牢門,彷彿絕緣外界就能養出一窩
小貓,但老虎仍是老虎。她曾說我們是她的骨,我們就彼此嘲笑,說我們是她的骨刺。
二十四歲以前,過年的時候總是如此。總是有條引信,以各種方式點燃爆炸。今年姑姑們
不來,家裡少了許多人,我心中隱隱期待這改變可以讓這幾日如流水般走過。
年初二時,臉書表弟敲我,今年姑姑沒回娘家,他也有點不適應。
「我媽不是有邀你們來嗎?」
「喔,有啊。可是我媽說你媽聽起來很不甘願,一直說她有準備不用擔心,又說怕我們來
車程勞頓什麼的。」
這件事馬上成為我們小孩晚上的談資,母親習慣營造付出的形象,卻又不甘願如此。她做
著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強調自己的犧牲,以此不停向他人討取。她一直在找故事書中的
、傳統的、彩色泡泡般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她希望有一個完美的家庭,強迫我們陪她
演戲,卻不知道即使成真,那也只是假象。
那個晚上,我們談論到了今年四月,父親準備退休,我們怕父親沒有上班的生活,只能在
家中忍受母親的枯索。二姐預定辭去工作,先修養身體,搬回家裡住,「看我能忍到什麼
時候。」也就在一個月之後,我在臉書上看見,她抱怨已經二十幾要三十的人了,晚上九
點母親還打電話罵她回家,像她仍是個毫無自主能力的小孩;也就在一個月之後,我才從
二姐口中得知,我們家的小弟,每個禮拜周末,都從他大學的宿舍,坐一個半小時的車回
家。
那個晚上,小弟他玩著電腦,陪我們抱怨,大姐是不能回家的人,二姐最容易與母親衝突
,我還在研究所,以後應該也不會想回高雄,我們半開玩笑問小弟,「以後這裡就靠你了
耶。」
「幹,我老早就知道了啦。」他笑罵,「從小給他們管,到現在也不能不管他們啊。」
大姐說,她可以寄錢回家,她可以租在附近的房子,但她絕對絕對不要回家住。即使可以
。即使沒有女友存在。她說,「我知道媽媽很可憐,」大姐頓了一下。
母親很可憐。她二十歲初,青春美麗時嫁給父親。時運不濟吧,幾年以後,大伯喝農藥自
殺,奉養父母的責任就落在爸身上。爸從台北搬回高雄,將阿公阿嬤接回家中,母親正懷
第二胎,大姐暫時教養在外公外婆家。那時候還沒那麼糟,阿公身體健壯,阿嬤雖輕微中
風仍能行動。一直到我出生沒多久,阿嬤二次中風,躺在病床上,從此,午間夜晚鼻胃管
的灌食,幾天一次的掏糞惡臭,抽痰抹藥、擦澡翻身,都由我母親擔待。難以避免的褥瘡
成了罪證,讓阿公能對她大罵不孝。一日如數十年,終於阿嬤喘不過氣,病床空了。好景
不長,不到一年,阿公送醫,第一次中風,接下來只有更壞。那也是在孩子面前,母親的
第一次哭泣。
壞,然後更壞,阿公並沒癱瘓,手腳無力但仍可操控,舌靈動如昔。每日客語謾罵,東吼
西叫,甚至拖著半殘的身軀,到三樓以前自己的房間,將衣物打包,說著要回鄉下,抱怨
母親,抱怨父親,罵母親,動手動腳。
母親信了一個奇怪的教,母親到我們學校和學生家長串門子,母親拉人聽演講,母親帶我
們去道觀,母親說小弟是她求來的小孩,母親要我們吞苦茶油、喝椰子汁,母親拿棍子問
我們信不信她說的……
母親說,我們以前都很乖,都知道她在說什麼。
「我知道媽媽很可憐,但我一點也無法同情她。」
我沒有說話,我只是非常、非常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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