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住三件事情：第一，隨身東西千萬得帶好，處處都得防著；第二，除了公安外別
輕易問路，也別隨便和陌生人說話；第三，除了青旅外，千萬別讓別人知道妳是台灣人。
」出發前，我的大陸朋友神色嚴肅地對我這樣叮嚀著。
關上了門，背著估計超過十公斤以上的大後背包與手提行李，盤起了頭髮、刻意壓低
了鴨舌帽前緣，我獨自走在暴雪當下的哈爾濱街道上頭，才突然意會到這趟旅程比自己想
像中的還要沉重、還要辛苦。待到公交車終於抵達火車站時，我提著大袋小袋在雪天趕往
候車廳裡，仍未出發卻已然一身狼狽。往呼和浩特的火車只有這麼一趟，即便不是假日也
仍人潮湧至。我隨著眾人前行、推擠，在一陣陣推拉之後才終於找到自己的臥席，坐到了
臥舖前方的二人小座上，在我面前的是左右兩排三層臥床，地方還算乾淨整齊，卻也狹窄
的令人感覺有些壓迫，我站了起來想把後包包往上推，卻怎樣也沒有力氣將背包給擱到上
方的行李架上。
「我來吧。」一雙手幫了我一把，我回頭看，是個臉上帶著斯文的笑容的大男孩。
便是由於那些意料外的發生，旅程才之所以迷人。像是我預計在這趟二十八小時的車
程中看完一本電子書，並為接下來在呼和浩特的行程做更精緻安排。然而到了最後是我坐
在座位上頭，只覺得疲憊萬分地戴著耳機，逕自沉默。而方才那位幫助我的男孩，他就睡
我隔壁床，當下坐在我的對面位子上盯著窗外。儘管身旁其他人正殷切嗑著瓜子聊著天，
放鬆下來。幾個鐘頭過去了，我才將手機放在小桌盤上，靜靜地開始閱讀電子書報，而後
我們卻並未交談。正如同我始終沒有拿下帽子，在心中警戒著身邊的每一個人，難以真正
放鬆下來。幾個鐘頭過去了，我才將手機放在小桌盤上，靜靜地開始閱讀電子書報，而後
感覺到前方他的視線，也隨著我的動作，正盯著我的手機螢幕看：
「妳是台灣人？」他壓低了聲音，語氣間帶著驚奇與不可思議。而我一時愣了，看了
他一眼，他圓潤的臉頰上笑得眼睛瞇了起來，竟讓我感覺親切。「嗯。」我應了聲，對他
淡淡一笑。
「妳就一個女孩子出來？」他把聲音壓得更低了，像是在說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似的
。我再度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到哪？」
「呼和浩特，待幾天再到烏魯木齊。」
「妳......妳小心點，」他的語氣聽起來正貨真價實地為我擔心。「東西都得顧好了
！呼市小偷很多的！別亂打車，也別隨便問路。還有，要是到外頭看見陌生人，就說是廈
門來的，千萬別說自己是台灣人。」他語氣有些急促地對我說著，也就是這麼一段話，我
聽完便對他笑了，而後過了幾分鐘，才輕輕鬆開帽子，將頭髮給放了下來。
兩個鐘頭的時間，我們從台灣與大陸的政治問題開始，聊到兩邊大學生畢業後的出路
安排。和我一樣大的他來自內蒙古自治區的克什克騰旗，這一趟到哈爾濱參加親戚婚禮後
便趕回老家幫忙。甫考完國家公務員考試的他，對我說了，若是今年沒考上，就得明年再
拼一回。我便對他笑著說考公務員這回事，倒是在台灣和大陸都差不多的。拿出隨身帶著
的小點心，我們一口喝著熱豆漿一口配著牛肉腸，談話內容跳出了既定話題卻更加熟識了
起來，時而語速加快的討論著內蒙退耕還林的政策，時而有一搭沒一搭的各自放空也不感
覺尷尬。直至時間將近晚間十二點，臥艙內燈已關暗，眾人鼾聲四起，兩人才有默契地向
彼此道了晚安，各自睡去。
「我明早八點就下車了，在經棚站下的，妳睡吧明早不叫妳了，咱們後會有期吧。」
臨睡前，他這樣對我說道，我便定定瞧著他說了聲好吧，而後暗自調了七點不到的鬧鐘。
都說了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後重逢。我沒有辦法說明我何以喜歡著眼前的這個人，
卻是他讓我感覺到那樣難得舒服與放心。他與我的熟悉感，竟像是所有對話，都是複習；
像是直接略過那些客套與狡飾的場面話語，友誼的鋪陳就已到了中繼。輾轉的數小時睡眠
中我睡得並不好，翻著身感受著耳邊鼾聲、咳嗽聲窸窣充斥著，想著這是一趟那樣遙遠且
無從回頭的旅程，越是下想心是更加不可抑地躁了起來，清晨六點未到，便也索性下了床
，看見他已經安坐在座位上頭，喝著晨起的第一杯茶。
我們對彼此一笑，沒有說話，就這樣雙雙盯著車窗外頭，天光漸亮，在這一路向西行
的列車上頭，天際自左方逐漸暈染出一抹紅霞，映照在整片的黃草中緩緩透出金光，羊群
、牛群低頭啄食著枯色的牧草，隨著窗外景色一再置換，淺灰的雲層與鮮藍的天空交相輝
映，交疊著全無植披的荒沙遠山，染出了晨間的清冷與西北荒涼無邊的綹綹蒙味。遠方突
出的旮旯一角，上頭幾塊黑石肅然疊起，我盯著看而不明所以，他便瞅了我一眼，輕聲說
道：「看見那石堆了嗎？」
「嗯。」
「在還看得見時快向它許個願吧，繞三圈後許願，這願望得應驗的。」
看著石群離自己越來越遠，幾乎已到了視線最左的那方小角，我一時間腦海閃過了段
空白，竟不知何以相求。平安吧，就願一路平安。「我許了願後又能做什麼用，我沒有繞
它三圈啊。」直到石群出了可見範圍，是再也見不著了，倉皇許下心願卻才想起他適才所
說的我，這才癟起了嘴叫著。
「別繞才好，繞了這願若成了，妳還得回來三圈還願，並準備牲果大禮，那可麻煩。
」語畢，他咧嘴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了出聲，還順帶往他身上輕推了一把。願是許了，
在眼下，在心底，大概也不必拘泥那些形式了。
我一直送他到列車接門道口，在經棚站前車身緩緩漸停，他這才說，留個微信吧，到
呼市給我報個平安。我便不多推託，拿起隨身的筆便在他手心上寫下電話號碼。何以到了
最後兩人才願意留下連絡信息，只因我們都明白，這回萍水相逢後便可能是此生別離、難
以再相聚了，而臨別此刻我卻感覺任何多想都是無關緊要，反正這個朋友我是交了，此後
是否能再相見、再次見面時又是何等風景，便也不再重要。下車前他對我揮揮手，突然說
了句：看見座位上頭那盒東西沒有，我原本要帶回老家的，現在留給妳做個手信，下回我
到了台灣妳得好好招待我了。他說完轉身便走，我望著他的背影獃愣了一會，隨著車身漸
駛，他的身影便消失在再也看不見的荒原裡頭了。
那是一盒價值不斐的東北腸禮盒。他傻瓜嗎，我這就從哈爾濱來，還給我哈爾濱的特
產做什麼哪。我看了不禁笑了起來，卻是眼眶漸濕，眼淚流得不明所以。
這趟旅程的第一天，我便打破了眾所吩囑的潛規則。我告訴了僅認識一宿的陌生人自
己來自台灣，我與他人坦承相示、真心相待。而後著實為這趟旅途的第一天，啟了無比溫
暖動人的開端。還是能相信人的，不管在哪裡。我對自己低聲說道，誆騙也好、狡詐也罷
，繼續以誠相待吧，結果總會是好的吧。這麼一想了過後，我在這向下行駛的列車上，也
才能夠真真切切地睡了趟好覺，而所有的嘈雜紛擾，竟也都變得可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