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時候會想起那個晚上,慶幸自己彼時沒有走進V的房間。
人常說瘋子跟天才只有一線之隔,不只是這樣,很多人生中重要的決定都只在一念之間,我們其實都是巍巍顫顫地行走在由每一個過往的當下蔓延成的稜線上,兩旁的山谷堆積的都是那些"過了,就回不去了"的平行世界,至於眼前的路,往往都是迷霧重重、蜿蜒曲折以至於難以抉擇,因為人生沒有地圖可以參照,而你只能勉力保持初心去向前探索,一邊祈禱自己不要踏錯一步就進入萬劫不復的狀態。
所以說,我很慶幸那個晚上沒有走進V的房間。
我是因為旅途中一份短暫停留的工作認識他的。為了得到工作,所以必須住進老闆安排的房子,這是潛規則,如此一來老闆可以更好掌握你的行蹤,以便隨時召喚回工廠加班,二來可以從不合理的房租中去回收他支付出去的薪水。當我拖著行李揣揣不安走進新家,就看見V穿著黑色吊嘎紅色短褲,頂著一頭微濕黑色捲髮在開冰箱拿啤酒。有點壯壯的,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後來才知道,房子裡總共有四間房間,韓國人V睡一間、法國人M睡一間、從來沒有在這裡過夜的尼泊爾人N也佔了一間,剩下最後一間,是我跟同行的女生C共用的房間,最爛的一間,門關不起來、床墊丟在卡滿灰塵的地毯上、還有被軸心鬆弛搖搖欲墜的吊扇切成一閃一閃的昏黃燈光。
女孩C沒幾天就和法國人M看對眼,搬進去他的房間住了。M說的英文極具法式風味,而C幾乎不會英文;她連 dinner, breakfast這一類的單字都不熟悉,於是他們就靠眼神傳情、傻笑微笑大笑各種笑容勝過千言萬語,再加上某個晚上一起喝乾一手啤酒後,揮發的酒精也昇華了感情,陌生人很快變成情侶。
而我和V之間後來發生的事很難一一梳理開來,究竟我們是如何從尷尬的招呼進化而至熟絡的對談。我是不太喝酒的,或許就是沒有酒精的幫助,所以我們終究是朋友,這是後話了;但我後來也發現一件事,我現在愛喝水的習慣也是那時開始的,工廠放假的日子裡我們常常坐著一聊就到深夜,再叨叨絮絮就朦朦朧朧等到日出了,V抓著啤酒瓶的時候我總是捧著我的水杯,那些休假的日子裡我們說說笑笑的時刻拼起來肯定涵蓋了一天當中的每一刻、24小時中的每一秒、白晝和深夜。
然而工作一段時間後我決定先離開,去別的地方流浪,不要留在高壓的環境賺錢壞身體。和V告別的時候,我知道有些微妙的感情即將改變,即便我們從來沒有逾越朋友的關係;人常說背包客不外乎失戀失學失業此三種人,我和V來自不同的國家、帶著各自成長的包袱、糾纏的慾望、生存的掙扎,用不是母語的英文貼近彼此的思考和情感,這一大堆來源不同的水滴集在一起,絕對不會像我總愛喝著的白開水那麼乾淨純粹。我告別的時候V流露出從來沒有過的神情和語氣,要我再留一段時間,那時我心裡最痛最深的難過和恐懼,不在於分離後會感到的孤單,而是我發現自己面對ꐊF未來的種種可能卻不知道最後會走上哪一條路,不知道我和V還能不能相遇,就像是深切體會到了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力特所說,人不能踏進同一條河兩次,萬物處於流動的變化之中。
離開前的那個晚上,V找我進他的房間一起看電影,我看著他的眼睛讀到了別的訊息,不只是看電影。後來我哭著告訴他一個故事:希臘神話裡面一個男人受到懲罰,無數次將巨石推上山頂以後、巨石又滾落。和著眼淚故事被說得支離破碎,但V懂了我想表達的薛西佛斯式的徒勞,在昏黃燈光下我也看到他的眼淚。然後我走進V的房間旁邊的我自己的房間,度過在那邊的最後一夜。隔天早晨我要離開前,V帶著溫暖的笑容給我一個溫暖的擁抱,感謝我前天晚上做的決定與說的故事。
後來我們漸漸疏於聯絡,曾經匯流的河果真奔向不同的海。逐漸長大後會發現一段美好的記憶談何容易,但是曾經那個特定時間、地點、狀態下的V卻美好地留在我的生命裡。所以說,我很慶幸那個晚上沒有走進V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