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偉吃飯吃到睡著
朝偉,指的是我外公,一個源自我與好友間的惡趣味。
今年夏日異常繁忙,高齡84歲的外公突然失蹤了。假期賦閒在家的我,成了尋找外公的主力。每日開車前往母親家鄉雲林,報警、和相關局處聯繫,忙得不可開交時,都詫異這位老人,何時也如梁朝偉般炙手可熱。
外公一下子成為家族間的頭條要聞。母親日夜哭泣,親戚們叨叨絮絮,一個幾個月前還能賭博獲利數十萬的老人,突然成為警方協尋的失蹤人口。
我與母親娘家素來不親,和外公更是鮮有交集。比起他年輕時代殘暴、愛賭,打老婆又重男輕女,我對他的印象只有彎腰餵雞,以及人到老時不免重複的佝僂背影。那時是父親節前夕,在充滿儀式感的節日裡,唯一的願望是幫母親找回父親。
找到朝偉時他已不能行,神情恍惚地躺在安置機構裡。還能正常對話,可惜已記不清我的姓名。親戚們一窩蜂向前推擠,母親淚流滿面上演溫情大戲。外公只喚我一句「阿明的女兒」,然後大口吸著手裡的安素,沒幾秒便見了底,發出類似喝養樂多的聲音。
幾年來經歷了幾次死亡。送走外婆、爺爺及摯友後,對人世間的分離陷入質疑。我常感覺自己並非冷感,而是陷入在疑惑當中尚未回神。他們走了,去哪裡?我該哭嗎,我在哪裡?
暑期到了摯友的塔位走了一遭,骨灰罈上寫著她的姓名。我總有一股打開罈子的衝動,看看裡頭是否仍有熟悉的她的笑容。當然我沒有,這不是什麼開蓋有驚喜的時刻。卻也沒有絲毫對著那罐子說話的慾望。
尋獲朝偉的第32天,我已回到北京。那日接到母親電話,她笑稱外公近日精神漸佳,甚至還提議想二婚,娶個新妻照顧自己餘生。母親笑罵,要娶就必須脫離輪椅,他這個樣子賣相太差。外公開始拿拐杖練習行走,步履蹣跚,總說是仍在走的。
尋獲朝偉第38天,母親的笑聲變成哭聲。
外公在機構中飯吃到一半便吐了,吐完昏迷,再也沒有醒過。現正插管中,現正插管中。我愣了好多秒,然後訥訥地問:「是因為,飯太難吃嗎?」母親跟著懵了,哪怕只有不到一秒鐘的時間,我也保證她差點笑出聲音,而後又旋即被悲傷覆蓋。
在她離開的一年之後,我把與她之間僅存的對話紀錄印了出來,區分為「談男人」、「談人生」、「聊八卦」、「聊美妝」,加上這兩年我拍過最假掰的幾張美照,在那個安靜舒適的下午,找條無人的鄉間小路燒得精光。真感謝鄉下地方治安寬鬆,燒得過程絲毫沒被打擾。
管妳在哪,罰妳想我。
外公終究沒有再醒來了。如果再婚的願望不是玩笑,可能只能辦理冥婚。朝偉吃飯吃到睡著了,我卻時候未到。只能一口一口認真吃著,也不管是否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