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艱難的日常〉
楊絳在我們仨的開頭寫了她曾做了一個夢，夢裡錢鍾書大概是走得快了，先走了一段路，
尾端大概是楊絳說錢鍾書欠她一段路吧。細節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後來的故事好像都
只是日常生活的片段，但那些片段越看越奇怪，楊絳的日子在走，生活在過，鍾書和女兒
在那段故事裡也是，有點正常但又有點弔詭，有點讓人讀不懂為什麼要寫下這些像是日常
的內容。楊絳故事裡的日子在最後，像現實一樣只留下楊絳一個人了，鍾書和女兒都還是
走了。楊絳說，她醒了，淚流滿面，她做了一場長途跋涉的夢，夢裡有鍾書一路陪著她走
。原來，是鍾書欠她的那一段路，在夢裡，他給她補上了那段欠她的路，鍾書從來沒忘的
。
記得那天讀完開頭這段，我的淚水止不住地一直落下，被打濕的那一頁書頁還留有水痕，
微微發皺。後來的日子時常想到楊絳那段開頭，只要想到總是落淚，好像那幾頁書頁裡面
藏了我自己一生的虧欠，好像那一段長途跋涉每一步都扎實踏進我的生命裡，所以我必然
得在這些字距裡頭被翻攪，不得不在楊絳和鍾書的愛裡面看見自己的無能去愛。
我不知道愛一個人要多深，才能把所有虧欠的事連在夢裡都能自己給自己補足；我也不知
道愛一個人要多深，才能在離開後還願意用各種方式來還曾經欠的小小浪漫。我不知道他
們那樣的愛，有沒有辦法在我的日常裡發生。
前陣子和分手的P聊了自己，有點殘忍地掀開了自己的皮，在文字裡頭看自己血肉的分布
與流淌。其實我一直知道自己是什麼模樣，只是從來沒有正視這些樣子，和P分開也是因
為突然意識到了自己並不是一個那麼好的人，而且在感情裡頭，我總是那麼樣地無能。在
一次又一次無能去愛人之下，也因而無能被愛。「我想生命有它的章譜吧」有一次她這麼
說，也許在無法去愛與被愛的輪迴之下，終有一天我會從中學會些什麼，但我會怕，自己
會不會永遠學不會像錢鍾書那樣願意用各種方式去償還極微小的虧欠，會不會自己其實永
遠都無法像楊絳那樣，好好地愛人與被愛。
會不會自己永遠都沒有辦法，讓愛只是日常？
想想自己為什麼會為了楊絳那段日常裡的夢境而落淚呢？大概只是因為害怕自己永遠沒有
可能擁有那樣的夢境吧，在他人身上看見自己難以擁有的事物，讓人感到巨大地無助，在
那一段虧欠的跋涉裡發現自己從來沒有能力走完一段路，更沒有可能在盡頭等到一個人並
且好好地與她道別。原來這樣的無能為力會讓人感到絕望。
如果可以，我願意把所有險惡的路走成日常，不要再讓自己無能去愛；我願意把所有狂妄
的自己軟成冊裡的一頁書頁，讓落淚的人會在很久以後想起發皺的一角，想起自己也曾經
因為讀到這樣平淡的愛而淚流滿面。
如果可以，你們都要好好學會溫柔地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