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第16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散文組首獎 ◎葉儀萱
暌違兩年,我再次踏上了山城的背脊,這次來是終於明白,他不會再回來了。
重慶是座老城,老,複雜而難以捉摸,像個深諳世故的女子,呼出的煙成了罩在上頭的霧
紗,媚著眼靜看人們在階梯間來回穿梭。新與舊在城間交錯,古老的建物隱祕在市裡的角
落,綠樹鑽進樓房的空隙蔓生,新長的商業大樓春筍般依傍在江邊四起、群長,巴在山的
一側,一樓進門九樓出來。闊別兩個暑假,我首次在五月造訪這座闊大的都城,沒有第一
印象的悶熱和刺痛的豔陽,江邊橋上的水氣凝重,大街上花椒麻香、市井餐館的油煙氣味
更是滯留在空氣裡不動了。
父親來接機的時候已經拿到居住證,上車時他說:「我現在也是城裡人了。」
他們搬回繼母的故鄉兩年有餘,在那之前,他已經在蘇州住了五個春秋,一待就是我所有
的青春期。而今他們與繼弟同住在渝中區的精華地段,公寓樓下便是徹夜未眠的商圈,二
十四小時都瀰漫著老火鍋與串串的香氣,小販的吆喝熱鬧但吵不了高樓上的住戶,一個小
區囊括食衣住行育樂,生活機能很是便利。
還在台灣時繼母就曾預言:「凡待過重慶的都會愛上,她是一座會留住人的城市。」
想起坐落在桃園鄉間的三十年透天古厝、晚上九點過後一切歸於寂靜的街道、住在裡頭的
祖父母和我,我開始質疑「留住」一詞改為「偷走」是否更為恰當。
「難得來,就當自己家吧。」父親在領我進門的時候這樣說,替我把行李箱搬進收拾乾淨
的客房,我唯諾地應了聲好,反芻著他舉動和言語之間的矛盾與迂迴。
我以為他只是來這兒上班,可在意識到真相以前,他早已習慣了渝菜的麻辣油香與江邊繁
華的燈火倒影,在重慶,他無須惦記什麼,該有的都有了,五子登科,如解放碑商圈那樣
五光十色,霓虹招牌在夜裡猖狂地閃,全新的生活、全新的五子,更加讓人妒忌的是,兼
具傳統與革新的山城,要是受不了都市的忙碌嘈雜,還有幾處靜謐的園子和咖啡館可以避
難。
他說,他最喜歡在晚上從新家的陽台上往下看,眺望橋上不息的車燈匯集成一道長河,右
邊道次是車尾燈,紅的;左邊是車頭大燈,黃澄澄一串,細水般流轉。
每當他多稱讚這片土地一遍,我便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也變成他想揮別的一部分。
他常叮囑我不要成為如母親一樣的人:喜歡穿深色寬大的衣裳、事事鑽牛角尖又多愁善感
,成天待在臥室囤積腰間的脂肪、對他的一舉一動過度猜疑像隻戰戰兢兢的老母雞。我太
暗了,舊家太暗了,無味又單調,然而我偏像母親,生起悶氣像台灣開春時的南風天,愛
哭濕黏,要熱也熱得不痛不快。某次我穿上媽媽買的灰色連衣帽,他蹙著眉打量,讓我多
學著阿姨挑衣服的眼光。
繼母是會穿著洋裝在廚房裡燒菜的人。我記得那件洋裝,亮黃色的,當她在冰箱和瓦斯爐
兩邊兜轉時就像朵金絲海棠,柳腰回身一次便綻放,永遠不會謝。
我想,他是真的愛上她們倆了,愛得比什麼都還要深,愛得可以拋棄一切重新來過。
然後我驚詫地發現,一個人和一座城竟可以那麼相似,個性同樣鮮明嗆辣,輪廓深邃,有
夏日的剛烈熱情也有夜晚的溫柔嫻靜,偷走我父親的是人是城,她們是那樣好看、永遠四
射著活力與豔色,卻仍有秋霧一般的嫵媚溫婉,起爭執時燒燙得像火爐,火爐好,水滾了
就算把話說開了,啵啵啵啵啵,說開了就好了,不必瞎猜吵架的原因,燙一下總比被關在
三溫暖裡悶著滴汗要好。
這兩年間,我們語言漸漸分化,他讓我看抖音的視頻、問我要不要吃土豆、有事的話發條
信息,用微信聯繫,那些屬於異地的用詞,不知不覺間又將我拒於城門之外。
晚飯時我們挑了一家街角的串串,一鍋辣油擱在圓桌上,串著鮮食的竹籤都黑了,直到繼
母夾了一塊牛肉到我的碗裡,我才猶疑地動筷,一入口,果不其然一股麻竄上舌尖,隨後
而來的是燒灼的辣,我趕緊灌了冰水下去,嘴裡的戰爭卻還沒平息,正要吞下第二口水時
,父親忽然拍了下我的胳膊,笑著說:「哎呀,怎麼覺得妳突然就變那麼大了?」
我感覺嘴裡的辣就要竄上眼眶,又開始責怪身體裡面來自母親的那一半脆弱。
我從沒跟他說過我最驚恐的噩夢是回到他們離婚的那一天,夢裡,他沒再問我要選擇跟誰
走,我留在家翻遍了三個樓層的每個角落,奈何怎麼樣也找不到他,正要放棄之際他走進
我房間說,我是多出來的小孩,他不要了。明明現實裡他一樣缺席了我的大半生命,我還
是會哭著醒來,虛實之間,唯一的差別是我仍握著一些能找到他的線索,只要點進微信撥
號給他,我就能聽到他的聲音、看見他的臉,他沒有不要我,只是離我很遠,一直都很遠
。
再過兩個月就要踩上十幾歲的尾巴,他看我長大成人只是一夕之間,可在成年那場盛大的
轉折之前,我總覺得日子好長,糾結在一起的日曆難以撕下,他們在二○一二離婚,從此
我的傷口停留在十二歲,想起來就流血。成長好痛,孤獨好痛,憑什麼只有他能投奔另一
座城市的懷抱,找另一個人陪他癒合?
這些年來我不是沒有試著掙脫,我扔掉了那件灰色帽T、建立起運動的習慣,成長的一切
範本是用來形容母親的相反詞,唯有她留在我身體裡的雨還在下,對於稀釋酸楚的心情一
點幫助都沒有。
「你女兒今年都要上大學了,我們一年才見幾次面啊。」我低頭撥弄碗裡的碎肉,此時餐
館外面的霧氣凝成了從天而降的水滴,中和了一點從火鍋裡飄出來的薰人辣氣,我趁機抹
了一下眼角,坦白說我已經難以分辨那究竟是來自刺痛的味覺還是湧上的情緒。
餐後我們淋著雨走了回去,一淋漓便是四個鐘頭,倚在他們新家的陽台,我看見父親說的
那片風景,可一切都變得濕漉漉的,只有燦爛的摩天樓照樣將繁花、群鯨與飛鳥投射在玻
璃帷幕上,燈河在大橋上緩緩流動。
我覺得想笑,怎麼五月的重慶會跟我一樣,眼淚說掉就掉。
「漂亮吧。」
突然他拉開陽台的落地窗,與我一起趴在欄杆上,他向遠方四處比劃,教我辨認燦爛的迷
宮,他指向哪裡我就轉向那。正前方是解放碑、左後方是前年住過的民宿、右手邊是往紅
崖洞的方向,被樹叢擋住、有粉色LED燈的是大劇院。
「住這裡是挺方便,但偶爾還是會想家,妳和阿公阿嬤最近還好吧?有沒有聽話?」
把「我以為這裡才是你家」給哽了回去,我答了聲「都很好」,彼此都陷入一潭沉默,我
們待在陽台上吹了一陣子的風,直到細雨終於停下,空氣頓時清爽不少,雨水淨洗過後的
山城宛若一盒珠寶在夜裡熠熠生輝,這城市的天際線,到了此時才漸漸分明了起來。
此刻的這座城市誰也不像,如同一個全知者以慈悲的姿態凝視漫步在她身上的行人,市民
的祕密在她體內蒸發,凝結成霧露飄下,怪不得這座城市美得那麼神祕,因為無論是誰,
江河和山脊都會接納他們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他大概是不會回來了,我是知道的,過去曾錯過的和將來即將錯過的,都不會回來了。
可是我又能怎麼樣呢?
「妳喜歡這裡嗎?」恍惚間我聽見他問。
噢重慶,美麗、悲傷,一如既往。
我輕輕地嗯了聲,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