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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世芳
我的90年代,該從1989年大學聯考算起。考前一個月,高三早就停課,我們還是天天去學
校K書。六四事件爆發,三兩哥們兒出來歇息抽菸總會順便為中國未來發一陣愁。上街覓
食,到處都在放〈歷史的傷口〉。直到現在,每聽到「蒙上眼睛就以為看不見,捂上耳朵
就以為聽不到」,我都會回到那年酷暑的南昌街,太陽晒得一切都脫融了顏色。熱風颳起
來,帶著小吃店炸排骨的油煙味。
「掉落出去」的人們
考上大學,發現那時候學生和社會上的奇人怪人滿容易就攪和在一起,反正大家都真氣亂
竄,一股勁兒沒處發。於是很多人蹺課搞小劇場、去立法院靜坐、玩地下音樂、編刊物、
寫宣言。大一那年學生會長選舉,照例是國民黨和「改革派」對決,改革派內鬨分裂,國
民黨獲勝,當選的學姊從此平步青雲,一路幹到中常委,還連任好幾屆市議員。高票落選
的那位改革派學長是個文青,競選宣傳照是他倚著腳踏車望天微笑的側影,一股落拓不羈
的青春銳氣。我和他只勉強算是點頭之交,有一次忘了為什麼騎腳踏車載他回我家拿什麼
資料,兩人席地而坐瞎聊了一會兒。他也喜歡老搖滾,我很阿宅地講了一堆樂史掌故,他
興味盎然地聽,一臉大男孩的聰明微笑,眼神明亮,腦子不知道在轉些什麼,我覺得他實
在不太像搞政治的人。
後來他消失了。我都畢業當兵出社會混了一陣,才又在一場媒體尾牙場合遇見。仍是一臉
微笑,神情有些疲憊,一身邋遢打扮像剛從男生宿舍走出來。長輩以超乎尋常的關懷口吻
問候他,後來才聽說他得了人人聞之色變的病,過著四處晃盪的流浪漢日子。他自願當了
一齣紀錄片的主角,片子還得了獎。我在網上找到近年導演的訪談,知道他前幾年還曾隨
片登台,但終究還是和所有人失去了聯絡。
多少曾經青春無敵睥睨著大人社會的,一轉彎就從「正常世界」掉落出去了。另一位當過
學生會長的學妹在性別意識懵懵初開、「酷兒」還是新鮮名詞的年代,和一群姊妹發起「
女生宿舍集體看A片」、「占領男廁」,轟動一時。後來她亦消失無蹤,輾轉聽說是剃度
出家了。還有那智識與文采都曾不可一世,令我嫉妒羨慕的,後來亦活得像流浪漢……
「掉落出去」最徹底的,便是永別。雖然還年輕,我們卻已經見證過同輩人的死。一位校
刊社學弟十七歲上吊身亡,留下孤身的老兵父親,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對他的死有責任。告
別式上他父親獨自站在靈堂,恭敬鞠躬謝謝同學們來送兒子最後一程。一位社團學姊吞氰
化鉀死在獨居的租處,另一位學長開車撞山壁尋死未果,多年後,報上還偶爾會看到他以
學者身分寫的針砭時政的投書(如今他已是新政府的政務官了)。
還有我們未曾相識,卻彷彿近身擦過的死。北一女中的石濟雅和林青慧,1994年夏相偕殉
死在旅館,留下遺書:「當人是很辛苦的,使我們覺得困難的,不是一般人所想像的挫折
或壓力,而是在社會生存的本質就不適合我們,每日在生活上,都覺得不容易,而經常陷
入無法自拔的自暴自棄的境地。我們是在平靜而安詳的心情下,完成了最後一件事。」那
年輕的死,如此決絕,輕而易舉,卻又何等深奧。
更多時候我們並沒有「掉落出去」,不吭一聲融入茫茫人海。結婚的結婚,離婚的離婚,
文青變成生意人,革命黨變成公務員。
大學四年,編刊物是天大地大的事,當年我們編的那份刊物叫《人文報》。社團開編輯會
議,常常跑去羅斯福路辛亥路口地下室一間叫「發條橘子」的咖啡店。整間店都是前衛裝
置藝術,地方很大但客人永遠小貓三兩隻。老闆是個留鬍子的年輕人,反正生意清閒,常
常跑來加入我們的討論。編刊物缺錢,「發條橘子」生意爛成那樣還是義助了幾千塊錢廣
告費,文案曰:「某月某日兩天不計價,錢隨便給,只要你知道。」果然來了不少客人,
創下開業以來的紀錄。事後結算,煮了幾十杯才收到幾十塊,沒多久店就關了,那位老闆
後來再也沒碰見。
一位原本寫小說後來轉戰電影圈的哥們兒,當年一面混「荒原詩社」和戲劇社一面來和我
們編刊物。我倆在新生南路巷子裡的「彼得咖啡」從下午坐到天黑打烊,你一句我一句,
一齊寫完了一大篇假託為「一群學長姊留下的對話紀錄」探討後解嚴時期青年文化與校園
生態的亦莊亦諧的虛構文字。那間小店永遠飄著烘烤手工餅乾的香味,後來老闆出國,四
位工讀生乾脆合資把它頂下來,據說老闆悉數傳授餅乾配方,可惜換手經營沒多久還是倒
了,我再也沒吃過那麼好的現烤餅乾。
文青開店不自今日始,那會兒我就聽過好幾個女孩說她們的夢想:開一間咖啡店,養一隻
貓,每天泡泡咖啡放放自己喜歡的音樂,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還真有不少男女文青果
然湊錢開了店,果然很快倒閉,白白圖利了裝潢業者。
那幾年台北正在蓋捷運,到處挖得亂七八糟,粉塵蔽天。市府因應「交通黑暗期」的口號
是不知道哪裡抄來的「Keep Taipei Moving」,實則早晚塞車塞到天荒地老。所謂大安森
林公園當時還是一大片爛泥塘,每天堵在這座市容醜陋空氣汙濁的城市,大家脾氣都不好
,屢有行車糾紛,都是隨手抄起大鎖下車一頓暴打,鬧出人命的也有。服務業態度普遍糟
糕,點個菜要杯咖啡經常遇到不耐煩的臉色。公車司機總是大吼小叫,動不動急煞車大家
撞成一團。新興的無線電計程車行各擁山頭像武林門派,頗打過幾場轟轟烈烈的大群架還
包圍過派出所。上了車收音機政論節目開得山響,運將和你聊政治一言不合就趕人下車。
貨真價實的末日感
1994年首次台北市長直選,陳水扁趙少康黃大洲的經典一役,我在左營當兵,幾個憂國憂
民的同梯在寢室展開統獨大辯論,講到激昂處幾乎打起來,差點被抓去關禁閉。我在陸戰
隊軍報社當傳令兵,在攝影官沖照片的暗房放了一把高雄車站對面「吸引力」樂器行兩千
塊買的木吉他,休假不出營的時候就練琴彈Neil Young,用電磁爐煮湯圓和同梯分吃,一
次一人一盒整整十粒(說也奇怪當年怎麼吃都吃不胖)。94年11月烏坵指揮官開槍自殺,
彼時尹清楓屍骨未寒,軍中上下如驚弓之鳥,消息封得嚴嚴實實。軍報社一位中尉攝影官
被叫去拍攝解剖檯上的遺體,嚴令底片在社內暗房沖洗不得外流,沖好立刻上繳。攝影官
交出底片之前拿給我看了一眼,底片顏色正負顛倒,畫面並不恐怖,我卻始終記得那深綠
皮膚上打穿心臟的白色彈孔。
初出社會,仍常回校園和學弟妹攪和,這樣認識了當時還在念書的女友後來的妻。我們約
會最常去的「潮店」是信義路金山南路口巷子的「二點三一」:全台北藝文圈的潮人都聚
在那兒,夜愈深生意愈好。那些站在風頭浪尖的副刊主編、資深編輯、新銳導演、小說家
、文化評論家、劇場人、唱片人、廣告人,也就三十來歲吧,手邊生意都不錯,也都很樂
意熬夜,既不必回家顧孩子,又還有十來年才會進入有機養生╱樂活學禪的人生階段。那
時他們都聚坐燈光昏暗裝潢黑白極簡的店裡噗噗抽著菸(是啊那是很多人懷念的室內可以
吸菸的時代),輕聲討論各種宏觀偉大的企畫(講話太大聲會被老闆趕出門)。店裡總放
著清冷高妙的電子音樂,來自角落那間專賣偏門小眾音樂的店中店。當年不知多少小劇場
和廣告配樂,都是在那爿小舖子挖到的寶。後來「二點三一」也倒了,唱片舖店主去誠品
音樂館擔任採購主管,繼續造福樂迷無數。
從小我就在《讀者文摘》讀過大預言家諾斯特拉姆斯鐵口直斷:世界末日將是1999年,「
恐怖大王從天上來」。然而古往今來的預言家千算萬算都沒算到居然會有一隻叫Y2K「千
禧蟲」的東西,讓許多人相信地球可能真的會毀滅:萬一哪間核電廠或者飛彈控制系統一
到元旦就當機,豈非人類浩劫?「恐怖大王」原來早就棲身在電腦機殼裡啊。
於是各地的歲末狂歡,彷彿都帶著幾分貨真價實的末日感。1999年最後一晚,我和女友去
敦南誠品地下室藝文空間看雷光夏演出,她的歌和「狂歡」兩字距離實在太遙遠,我想末
日若是聽著光夏過的,也算值了。演唱會結束已是午夜,敦南圓環有人放起煙火,世界末
日似乎還要一會兒才會來。我和女友靠邊停下摩托車,抬頭靜靜看了一陣,互道新年快樂
。
2000年3月18日晚上,木柵線捷運起點的中山國中站,我坐在最後一節車廂等它開動。遠
遠近近傳來陣陣鞭炮聲,乘客紛紛走告:阿扁宣布當選了。車門關上,列車緩緩加速前進
。我望向窗外如常的街景,告訴自己要記住這一刻。新的時代終於到來,世界再也不一樣
了。
那就是我的90年代的終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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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城劇場」創團作《我記得……》回首90年代迄今,以戲提問:「還記得你想成為什
麼樣的大人嗎?」,7月22日至31日在台北市政大樓親子劇場演出,詳情可上網:www.fac
ebook.com/wetheater.show
※ 編輯: xqueerx (223.141.20.187), 06/20/2016 20:2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