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做正常人?這個問題從沒有離開過我的腦海。
沒有罹患憂鬱症之前,我就不認為自己很正常,倒也不是一心渴求著標新立異,
但我知道先天就是個怪咖。身為怪咖不代表我脆弱,只是我並不全然地認同「多數」
,不認為多數人追趕的、喜歡的、流行的就是我需要或我也該去追逐的。
同樣的家庭背景,同樣的生活環境下,我的手足並不向我這麼難相處,他們
喜歡群體取暖、認為自己的聲音被聽見且得到掌聲回饋才是安全感的來源,我不是。
吃精神科的藥對我而言是為了什麼?始於我意識到自己需要就醫。
年輕的時候我度過不少憂鬱的歲月,無論是因為人生的際遇或者病痛的洗禮,但
即便是主動去尋求精神協助,卻沒有任何醫生認為我需要吃藥。吞下第一顆精神藥丸
的前半年,我主動地段開了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一些朋友、終日感到憤怒與哀傷,搬出
了自己買的房子到其他地方租了一個套房隱匿,因為不想被全世界找到。
我確實就不被全世界找到,家人、情人、朋友,我流浪消失、請長假,然後PTT久違
地又出現了我的日常紀錄。記錄我的幻想、我的旅程、我的無所謂和極度空虛的靈
魂。事實上是我始終碰見一些死人,他們跟我說話,說無傷的話、幫助我的話,直到
我意識到「如果我不是有靈異體質,可能就該看病。」
第一次在自己身上處理病識感,在流浪旅途的一處公車站,我打了一通電話給一位之
前被我狠狠傷害才肯不輕易與我聯繫的摯友,我告訴她一個屬於當下認知到的事實
我想我病了!
我需要幫助。
幸運的是,基於個人生命歷程,我的身邊有一大票醫學類群的同學,她就是其中之一
。她就那樣開著她的小車,向她的家族事業告假,繞過半個太灣在花蓮某一處路邊找
到我,用一種她很難以想像會出現在我身上的姿態,痛哭。我痛哭是因為,害怕自己
會真的或永遠瘋掉;因為身體的病痛已經讓我了解到身體無法自由的狀態有多折磨人
,我害怕連精神思想都喪失自由;我不想被精神病綁架,我想盡可能地保有自己、我
要能夠主宰我自己。
生病不代表失去智商或不再理性,我依然是一個很懂得獨立思考與理性批判的人,只
是我同時知道有些情緒上可以控制的事件我再也做不到;基於我天生就是一個很彆扭
、很不合時宜又驕傲的人,導致在分辨自己是不是得病需要幫助的這件事上異常困難
。困難在於我始終認為「我本來就是這種人,我很正常。」要不是那些死去的朋友出
來串場我的人生,讓我意識到自己大概病了,我想我早就在某一次不確定是否真的悲
觀到需要自殺的行為裡死去了;而那其實也並不會引發任何質疑,因為我從小到大就
是個認為自殺可以很合理的人。
因為只有我自己真的知道那是不是真的,讓事件變得可怕。而在那之前,承認我有病
是另一個可怕,像是有某一種臉面放不下來,像是承認失敗,也異常討厭別人異樣的
眼光。這對一個過於好勝也不習慣面對失敗的人來說,是極端需要抗拒的。
病識感,需要一點時間建立,需要互信已接自我接納,我在這方面並不是一個好處理
的人,很多經歷這個步驟的醫生或診療人員被我過於直白與犀利和其實還蠻有道理的
反問或質問搞得精神壓力很大,因此我更換過不少幫助我的人,直到我遇到一位老朋
友,她說
我終於遇到妳了,
要嘛就妳治療我、要嘛救我治療妳,
再不然我們就當作工作紓壓時間;
但千萬不要是妳抱著一大筆錢、花時間去教育我怎麼當醫生。
我知道妳有能力做所有妳想做的事,
但,
妳想要得到什麼?妳是我認識智商相對高的人,該拾回自制力。
於是,她提醒了我一個不自覺喪失的重要能力「自制力」,我曾經擁有但因為得病所
以喪失了而不自覺的東西;那對我而言跟我害怕失去的掌控力沒有兩樣,是一種我認
為得以認真主宰人生、投入其中並看看得到什麼解果的東西。
我們聊「幻想」和「見鬼」的差異,深入地探討兩者的不同,釐清我到底是以什麼樣
的精神狀態看到了、聽到了、觸碰到了那些應該已經不存在的人們;藉此引出了我對
於自己得病的「病識感」。
開始服藥之前,其實我優柔寡斷,除了害怕那些吃藥會產生的遲緩,我唯一的懸念是
一個內在的結:「那麼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這些對我而言異常重要的人了?」當我終
於對她說出這串話,我控制不住地淚流滿面,毫無表情地淚流滿面。
我嚇壞了自己,因為絲毫我沒有準備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會這樣崩潰似地讓眼淚狂奔的
。但因為這樣的放心,接著而來處理的,是我的創傷症候群。在我坦然地接受自己有
了一些精神上跟他人的不同,才真的進入了整個療程,開始真的往有一天不用吃藥也
能恢復知道也做得到的樂觀裡走。
為什麼我不再吃藥了?因為我學會了自癒力的重要,第一步得知道自己需要幫忙。
我還是自厭,但我也還是自戀,還是不認為自己很正常,但也不覺得自己需要很正常
;學會接受自己有瑕疵、學會接受自己也會生病,明白到這就是最正常的人生會發生
的事,生命充滿風險,沒有人終生不得病、病就是病沒有好壞貴賤,而我們能決定的
只是用什麼眼光去看待它們、面對它們、處理它們。
很驕傲地我會喜歡這麼說,我很高興我跟很多人不一樣,我沒有沉溺在憤恨不平與渴
望被同情或只看得見黑暗的陰影裡,我走過一段那樣的路,我知道那當中的滋味,但
我知道那不影響我人生的價值,我還是可以也有能力反轉生命,我接受我自己的人生
發生過的所有負面詞彙可以形容的事,但我用勇氣覆蓋它們,繼續向前。
選擇欣賞、接納、同理跨越,而不是只選擇敏感、受傷、不被諒解。
所有人都是獨特的個體,都很獨特。知道和做到時常是兩回事,而轉念與轉換角度卻
與病或不病無關,那是一種能力,所有人只要真的願意都可以做到;是不是因為我不
正常所以才這樣深信?搞不好喔!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