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太空人
聽到一班,我的心情跟著緊張起來。那是遠野同學所在的班級。我就讀的高中一年級有三
個班,一班和二班是普通班,其中一班集中了希望繼續升學的學生。三班是商業班,班裡
的人畢業後大多進入專科學校,或者走上工作崗位,選擇留在島上的人也是最多的。我正
想著他是不是希望回東京的時候,煎蛋那原本美味的感覺突然消失了。
“花苗你呢?”聽到有希子這麼一問,我卻難以回答。
“打算工作嗎?”沙希接著問。嗯……我含混不清地回答她。究竟要怎麼樣,我自己也不
知道。
“你真的什麼也沒考慮啊?”沙希吃驚地說道。 “滿腦子只想著遠野同學吧。”有希子
說道。沙希接著說,“他在東京一定有女朋友。”聽到這,我不禁大叫起來。
“怎麼可能!”
兩人掩口而笑。我藏在心中的秘密暴露了。
“別說了,我去買酸奶。”我嘟起臉,離開了座位。雖然是開玩笑,但“遠野貴樹在東京
有女朋友”這句話還是對我產生了不小的震撼。
“啊!你還要喝啊。已經是第二盒了。”
“我總覺得很口渴。”
“不愧是衝浪少女!”
聽了兩人的調侃,我走到通風的走廊上,邊走邊看著牆上的宣傳欄,那裡貼著即將升空的
火箭噴出巨大煙霧的照片。 《H2火箭4號發射,平成8年8月17日10點53分》、《H2火箭6
號發射,平成9年11月28日6點27分》……據說每次火箭成功發射,NASDA的人都會來貼宣
傳欄。
火箭升空我已經見過許多次了。拖著白煙從各處升起的火箭,在島上任何地方都可以很清
晰地看到。說起來,好像有很多年沒看到火箭升空了。不知才到島上五年的遠野同學見過
沒有。真想和他一起看看啊。如果他是第一次看到的話,一定會很感動的。兩人一起擁有
這樣的經歷的話,我們之間距離一定會拉近的,啊,可是,高中生活只有半年了,在這段
時間裡會發射火箭嗎?而且,我在高中結束之前,真的能踩著浮板乘上波浪嗎。
雖然很想讓遠野同學看我衝浪,但我絕對不希望他看到我笨手笨腳的樣子,只想把好的一
面展現給他看—還剩下半年。不對不對,遠野同學畢業後留在島上的可能性並不是零,這
麼說,還有很多機會呢,那樣的話,我的志願就是在島上工作。不過,我根本無法想像他
留在島上樣子,總覺得這個島並不適合他。
……就這樣,我的煩惱總是以遠野同學為中心。儘管我知道,不能一直這樣煩惱下去。
所以,我決定在學會衝浪之後就向遠野同學告白。
晚上七點過十分。剛才還響遍各處的熊蟬聲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暮蟬聲,再過不久就該變
成孟斯的鳴叫聲了吧。街上雖然已經變得昏暗,天空中的雲彩卻在夕陽的餘輝中閃現出金
色的光芒。仰望天空,片片雲彩向西緩慢移動。剛才在海裡的時候,風是逆向的離岸風—
由於海上吹來的風,波浪的形狀並不好。也許現在更適合衝浪。但不管怎麼說,我都沒有
乘上海浪的自信。
我從校舍的樹陰旁向停車處看去,那裡已經沒剩幾輛摩託了,校門附近也很少看到學生的
身影。現在各社團的活動都已結束了。我在放學後,也就是練習過衝浪之後,再次返回學
校,躲在校舍的樹陰下等待著遠野同學的身影出現在停車處(回過頭想想,這樣的我還真
是可怕。),不過,今天他也許已經回去了。要是早些從海邊回來該多好,我這樣想著,
但還是決定再等一會。
衝浪的問題、遠野同學的問題、志願的問題,雖然這是眼下要考慮的三大難題,但問題遠
不止這三個。比如,曬黑的皮膚。我決不是天生的黑皮膚(大概是這樣),可是,無論塗
多少防曬霜,我的膚色都遠比別的同學黑,雖然姐姐安慰我說“因為在練習衝浪,這是很
自然的。” ,有希子和沙希也說這是健康色,很可愛,但我總覺得比喜歡的男孩子還黑
是很要命的。遠野同學的皮膚白哲而乾淨。
還有總也不肯長大的胸部(不知為什麼,姐姐的胸部很大。我們的DNA明明是一樣的啊。
)差到沒救的數學成績、對服裝品位的缺乏、健康得過分而完全不會感冒(總覺得這樣一
點也不可愛),其它還有很多。我的問題堆積成山。
列舉這些悲慘要素也無濟於事,我這樣想著,再次朝停車處望去,從遠處走來的人影,我
絕對不會看錯。太好了!在這裡等待果然是正確的!我真佩服自己的判斷。在迅速做了一
個深呼吸之後,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向了停車處。
“咦,澄田,現在才回去?”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在停車處燈光的照射下,我漸漸看
清了他的樣子。修長的身材、稍長的頭髮、穩健的步伐。
“嗯……遠野同學也是才回去?”我的聲音有些顫抖。啊,真是的,快平靜下來啊。
“是啊,那就一起回去吧。”
——如果我像小狗一樣有尾巴的話,現在一定會搖個不停吧。啊,還好我不是小狗,如果
有尾巴的話,我的心意就全被他知曉了。我很奇怪自己會產生這樣的想法,不過,能和遠
野同學一起回家,我真的很開心。
我們在甘蔗地中間的小路上一前一後地行駛。看著行駛在前面的遠野同學的背影,品嚐著
此刻的幸福,我的心間湧起一股熱流,和衝浪失敗時在鼻子裡嗆水的感覺一樣。雖然不知
道原因,但這種感覺類似幸福與悲傷。
一開始,我就覺得遠野同學和別的男孩子相比有些與眾不同。初中二級的時候,他從東京
轉學到這個小島。至今,我依然清楚地記得初二開學典禮時他的樣子。站在黑板前的陌生
男孩既不羞報也不緊張,端正的臉上掛著沉穩的笑容。
“我叫遠野貴樹。由於父母的工作,三天前從東京搬來,雖然已經習慣轉學了,但對這個
島還不熟悉。各位請多多關照。”
他說話的聲音不緊不慢,吐字清晰而沉穩,口音是標準的普通話,象電視裡的人一樣。我
要是處在他的立場的話——從超級繁華的城市轉學到超級土氣(而且是孤島)的地方,或
者反過來的話——一定會滿臉通紅,腦子裡一片空白,因為口音和大家不同而緊張得言語
錯亂。同樣年紀的他為什麼能像這樣,站在大家面前毫不緊張地說話呢。之前究竟是過著
什麼樣的生活,裹在黑色學生製服裡的他,心中到底有什麼啊—如此強烈地渴望得到答案
,在我人生中還是第一次。從那一瞬間開始,我已經墜人了命運般的戀愛中。從那之後,
我的人生改變了,無論在鎮上、學校裡還是現實中。我都遠遠望著他。上學、放學,甚至
在帶著狗到海邊散步的時候,我眼角的余光總是搜尋著他的身影。看上去很酷的他,實際
上總能很快地交到許多朋友,而且完全不像小孩子那樣只限於同性,所以,在合適的時機
我也和他交談過許多次。
雖然到了高中以後班級不同了,但能在同一所高中就是個奇蹟。
話是這樣說,其實在這個島上也沒多少學校可選,憑他的成績。無論想進哪所高中都不成
問題,也許他只是想選個比較近的學校吧。進了高中的我,一如既往地喜歡著他,這種心
情在五年之中不僅沒有淡化,反而日益加深了,雖然也有希望成為他特別而唯一的人這種
想法,不過說實話,光是抱有喜歡他這種想法就已經很吃力了。和他相識後的每一天,這
種事情我一公分也無法想像。在學校和鎮上,每次看到遠野同學的身影,喜歡的情緒就增
加一分,我對此感到害怕,儘管每天都覺得痛苦,卻也感到很開心,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
是好。
晚上七點半。我們在回家路上一間名為“EYE SHOP”的超市購物。我和遠野同學每周大約
有1/7次一起回家的機會——也就是說,運氣好的時候每週一次,運氣差的時候大約兩週
一次,而來"EYE SHOP"的近路,也在不知不覺中成了例行的路線。儘管叫做超市,實際上
是住在附近的老婆婆開的一間每晚九點就會關門的小商店,店裡也販賣花種,以及帶著泥
土的蘿蔔,糕點的種類也相當豐富。有線電視正在播放著流行的J-POP.天花板上的日光燈
在狹小的店內投下白色的光。
遠野同學買東西的時候總是早早就決定好了,沒有任何猶豫地拿起美味牌咖啡的紙包。我
卻總是為該買什麼而猶豫不決,也就是說,我在考慮“買什麼才會顯得可愛一些”這個問
題。和他的選擇一樣的話總覺得像是有所圖謀(儘管實際上就是這樣),牛奶的話有些粗
暴的感覺、美味果汁的包裝是黃顏色的,雖然很可愛,但味道我不太喜歡、美味黑醋飲料
我是很想喝,但總覺得太過野性。
正在猶豫時,遠野同學對我說了一聲“澄田,我先走了。”說完,向收銀台走雲。真是的
,在他身邊的機會很難得啊。我慌了神,最後還是買了和平時一樣的美味酸勸。這是今天
的第幾盒了?第二節課以后買了一盒,午休的時候又喝了兩盆,這是第四盒了。我身體的
二十分之一是酸奶構成的吧。
一出超市的拐角處,我看到遠野同學靠在摩托上用手機發短信,急忙藏到郵筒後面,天色
已暗,惟有隨風飄動的雲彩上,還映著夕陽赤紅的餘韻。
整個島上即將迎來夜晚。耳邊是甘蔗擺動的聲音和昆蟲的鳴叫聲,晚飯的香味從各戶人家
飄出。
由於天色太暗,我無法看清他的表情。發出亮光的只有手機的液晶屏。
我勉強露出開朗的神情,走向他。看到我之後,他很自然地把手機放回口袋,溫柔地對我
說“你回來了,澄田,買了什麼?”
“唔,猶豫了一下,結果還是買了酸奶。這是今天的第四盒了。我厲害吧。”
“哇,不會吧,你這麼喜歡喝嗎?說起來,澄田你經常喝這個啊。”
說話間,我的意識轉向了放在運動包中的手機上。要是收到遠野同學短信的人是我的話,
該多好啊。現在的我,又想起了這個想過無數次的願望。不過,他從沒給我發過短信,所
以我也無法發短信給他,我—這樣強烈地想道,至少我自己,無論在今後的人生中會遇到
什麼人,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時間裡都只看著他一個人,絕對不看手機,不讓他產生“這個
人想的不是我,而是別的什麼人。”這樣的不安。
星光閃爍的夜空下,和這個毫無理由地喜歡上的男孩交談著,儘管內心想哭泣,我依然做
出了這樣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