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Hold baroque inside 4

作者: Zeroda (張囧)   2014-04-18 16:10:24
  4
  隔天早上,伴隨著一股尿意以及腹部的脹痛她從深沉的睡眠中醒來。還沒睜
開眼,排山倒海而來的疲勞和肌肉痠痛就已隨著意識的稍稍回復在她全身上下展
開。她有點想起來上廁所,身體卻彷彿要她在床上多賴一會而抗議似地不願且無
法動彈。掙扎了一陣子,她好不容易翻了個身,又馬上陷入濃厚的睡意沉沉睡去。
朦朧間她醒了又睡,重複了不知道幾次後突然感覺口乾舌燥得受不了,這才心不
甘情不願地爬起床。
  兩天一夜的活動後又接著狂歡到天亮,果然還是太拚了。坐在床上她一邊搔
頭一邊懊惱著。而且她說太多話了。本來在宿營的摧殘下她的喉嚨早就啞掉,後
來又繼續操了一整個晚上,現在痛得她暗付不妙。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她睡眼
惺忪地張望四周想找水喝,看見床邊的小桌上已經貼心地放了一杯。杯子底下壓
著一張便條紙,上面寫了些擔憂跟關心的話。是那外系學長的筆跡,一手工整俐
落的好字。
  這裡是那外系學長在學校附近的租屋處。二十坪左右的公寓被劃分成兩房一
廳,還有玄關、廚房,以及能晾上二三十件衣服的陽台,和兩間皆設有浴缸的浴
室。主臥裡有張加大的雙人床,另一間則是專門拿來當書房。電視沙發、餐桌冰
箱、烤箱微波爐等都在該在的地方,生活機能可說是相當完備,只是原本一個人
住,略嫌大了點。差不多半年前兩人開始交往,她幾乎搬了過來。雖說她在學校
宿舍裡是有個床位,枕頭棉被也都還放在那兒,但她天天在這過夜。換洗的衣物
一開始還會隔幾天帶回宿舍,現在乾脆弄了一個自己的衣櫃擺著。偶爾要做報告
或是線上討論的時候會回去用自己的電腦,到後來也不怎麼回去了,因為那學長
恰好有一台桌電一台筆電。筆電那學長幾乎隨時帶在身邊跑來跑去,那麼留在書
房裡的桌電就順理成章歸她了。
  話說回來,說她們兩個在交往,其實不太正確,至少她心裡不這麼認為,不
過這點容後再述。
  一道冰涼自她喉間順流而下,滋潤了她的乾渴,也沖散了她的睡意。她甩了
甩頭,驅趕殘餘的睡意。窗外陽光傾斜的角度告訴她已經是下午了。今天又睡過
了好幾節課,但無關緊要。她看著便條紙的後段寫道那學長為她準備了一些吃的,
就在冰箱裡,放進微波爐稍微加熱就可以吃了,可是她不餓。
  伸了伸懶腰,活動活動筋骨後,她發覺皮膚黏黏的,而且衣服上的味道頗重。
她想起今天凌晨回到房裡連澡都來不及洗便失去意識撲倒在床。本來穿在身上的
外套跟襪子現在整齊地擺在一邊,想必是那學長幫她換下的。她怪自己不應該。
學長總說床鋪是最後一道防線,必定要身心俱淨才能躺上去。「莫使惹塵埃啊。」
那學長常常邊笑邊叮嚀。但自她暑假開始跑活動,已經有好幾次累到沒力氣洗澡
直接倒在床上,有時甚至吵醒已經睡了的學長。雖然學長每次都說不在意沒關係,
她心裡反而越來越過意不去。
  踏上微溫的磁磚地板,她漫不經心地解開腰間的鈕釦拉鍊。牛仔長褲刮搔著
她小麥色的肌膚沿著雙腿自然滑下,金屬扣環敲上地面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她跨
步向前,腳掌抽出丹寧色的布團外。脫下穿了兩天半的營服,順手扔在布團邊。
  她近乎赤裸地站到衣櫃前,一手揉著自己依然痠痛的肩頭,空著的手不經意
在她的大腿和小腹上游移。黑色木紋貼皮的衣櫃始終留著左邊那扇門敞開,門板
內側掛著一面鏡子。她隨手挑揀出一套內衣褲,習慣性地瞥了一眼鏡中的倒影才
轉身離開。
  走進套房的浴室裡,她來到洗手台邊。架上擺著那學長和她的衛浴用品,她
盯著看,試著回想起上一次跟學長當面說到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見牙刷不見
其人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最後搖頭作罷。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學長想說既然追到了就跑不掉了,她們倆在一起之後的相
處時間比起之前不增反減,連她搬過來這狀況也不見改善。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雙主修有成績門檻,上學期末那學長還在拚預研生資格,每天都念書念得昏天暗
地。這學期順利取得資格後可更忙了,一到五幾乎滿堂不說,空堂或是課餘時間
還得往研究室鑽,周末也難得清閒。而她的一天就跟今天一樣往往從中午左右開
始,出門上幾堂課後便開始忙社團或是系上活動,不然就是跟同學朋友去哪裡玩
到哪裡逛街,回到房裡差不多要一點了,然後繼續用電腦上網聊天看影片到三四
點才準備就寢,這時那學長早就睡了。
  她們倆的作息以四到五個小時的差距錯開。不僅僅是時差而已,連所過的生
活都截然不同,彷彿真的在地理上相隔六十到七十五經度似的。本來那學長還會
特地空出時間陪她吃飯呢。現在剩下唯一跟她的互動,就是前面看到的便條紙了。
不過互動總得有來有往,但一直以來都是那學長單方面地留字條給她,她從沒正
面回應過,連回個字條都沒有。
  所以比起情侶,或是學長戲稱的老夫老妻,她感覺這樣的關係更像室友,只
是她們睡在同一張床上。不過,這並不是她不認為她們在交往的決定性因素。那
什麼才是呢?
  她茫然地坐上馬桶,靠在牆邊的右腳不停地變換姿勢。這間公寓什麼地方都
好,就是這個馬桶離牆太近了。
  好不容易擺定了腳,她回頭思索剛才的問題。什麼才是呢?她一時倒也回答
不上來。雖然她們在一起不久這樣的想法就悄悄浮現在她心中,但始終躲藏在晦
暗的角落裡,從沒浮上她的意識表層,所以她從來沒對任何人提起,連她自己也
不例外。她對這段關係的疑慮彷彿河床上的汙泥般難以察覺,卻又穩靜地日漸累
積,直到今天凌晨才被揚起,將清澈的河流攪成了混濁的泥水。
  今天凌晨,第三場聚會,她跟六七個宿營的重要人士以及兩個湊熱鬧的一行
人跑到了學校某棟男宿頂樓。她的好朋友因為已經太晚了撐不住所以先回去休息
了,不過真正的理由是沒有涉入決策圈、不夠重要,所以沒有被邀請。她一方面
看著那兩個只是因為跟某位組長很熟就厚著臉皮出席的傢伙,心裡為她的朋友感
到不平,另一方面又不知怎麼的因她朋友的缺席而放鬆慶幸。
  她們一群人笑啊鬧的,酒酣耳熱之際玩起了真心話大冒險。每個人都使勁地
自我揭露或是等待別人來揭露。引人發噱、賺人熱淚、感人肺腑的過往一件接著
一件被提及,無論是羞地還是痛地令人難以啟齒的事情,這時全部都自然而然地
從一張張幾乎不曾闔上的嘴中流瀉而出。她沒喝酒,卻早已被這集體心理治療般
的氣氛灌醉,讓她也想一股腦地把自己的過往全部傾倒出來。
  可是啊,她不知道的是,這群人之所以這麼拼命,除了整場活動辦下來的革
命情感作祟外,無非是想幫自己短短二十年左右的人生多增加一些額外的厚度重
量,讓自己好似在沒人知道的地方背負著什麼而顯得與眾不同,為自己蒙上一層
「即使同班了一整年,我還是有些事情你們不會知道甚至不會了解喔」的神祕感。
她不知道這群人在某些程度上,其實是努力地在製造八卦好讓自己有機會跟誰親
近,或是製造流言以尋求相同想法的人好聯合起來排擠攻訐某人。他們用笑容包
裝自己的刻意互相刺探,在看似融洽熟稔的相處之下流動的盡是與生俱來且沒有
理由不經意識又無特定指向的惡意。這些她都不知道,沉溺在上一節後段的感人
大結局的她,只看見一群共同經歷大風大浪的好夥伴,不分彼此地掏心掏肺,分
享從小到大這一路走來的所見所聞及心境轉折,而且有問必答,生冷不忌。所以,
當被問到之前交過幾個男朋友,她還真的乖乖地一個一個從國中數到大學,連高
中交過的女朋友也當作贈品一並奉上,讓在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而唯獨沒數到
那外系學長這點,不只令大家不解,她自己更是嚇了一大跳。因為直到說出口的
那一刻,她才正式體認到自己長久以來都不覺得她們在交往。
  當然會有人問啦。「為什麼妳會這樣想啊?」和「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想的
啊?」還有「是不是那學長對妳不好?」以及「還是說妳們兩個不適合?」這些
問題,她面前的這群人彷彿套好招了似地輪番上陣,循序漸進地一一提出。面對
這些提問她沉吟了一會兒沒說話,正如同現在她坐在馬桶上沉吟著。在聚會上大
家見她沒反應話題馬上就被帶開了,但這揚起的泥沙掀起的波瀾,可不會這麼快
就塵埃落定,所以她現在一個人在廁所裡,跟自己的肚子奮戰之餘,不時分神思
考這些問題。
  為什麼會這樣想呢?這個如此表象卻又切中核心的疑問正是她想破頭也得不
到答案的癥結點。其實被問到這個問題時她腦海裡瞬間閃過了十來種理由,但她
馬上就理解到這些理由都是倒果為因的藉口。那是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想的呢?她
本來想回答是從開始交往不久就這麼想的,可是她連到底是哪天開始交往都不確
定了,又怎麼能確定自己是從哪天開始有這想法的呢?
  想到這裡,坐在馬桶上的她怔住了。雖然她原本對時間日期就不怎麼敏銳
──尤其上了大學後常常會搞不清楚今天是幾月幾號禮拜幾,這點讓她在辦活動
的初期吃了一些苦頭,所以她之後隨身帶著本小行事曆,把所有的事情都寫了進
去──但對於交往開始的紀念日,或是初次接吻,甚至是第一次牽手的日子她幾
乎全記得,而且是每一段都分別記得清清楚楚,從沒搞混過。可這會兒她記得學
長第一次找她單獨吃飯是哪天,第一次邀她兩個人出去玩是幾月幾號,又或者是
第一次一起趕著橫越斑馬線時故作鎮定地把手輕靠在她的腰背上,第一次在某個
氣氛十足的咖啡廳的兩人桌旁聊了好幾個小時的天後短暫的沉默裡,伸出手越過
桌面有意無意卻又動作僵硬地撫過她的鬢角她的髮梢是什麼日子。她記得那些曖
昧的小細節是發生在什麼時候,卻怎麼分不清究竟是從哪天開始她們倆跨越了模
糊的界線,變成了目前這樣明確公開的關係。
  實在是因為,她跟那學長在一起的過程,跟她之前的經驗差得太多太多了。
  之前的情況是這樣的:雖然有幾次是她主動向對方告白,更多時候她是被追
求的一方,而那其實都是她暗中出力的結果。她總有辦法讓被她鎖定的目標心癢
難耐按捺不住向她表白,至於其他不是她目標的,她也很懂得察言觀色,巧妙迴
避。誰對她有意思,誰正在想辦法接近她,誰要採取什麼行動,都在她的了解以
及掌握之中。
  跟這學長就不一樣了。她第一次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況狀下跟別人越走越近,
注意到的時候學長已經把住處的備用鑰匙放到了她手上。這可以說是她第一次真
的被追,第一次真的談令人出乎意料、患得患失又臉紅心跳的戀愛。當然不是說
之前談的戀愛都完全沒有出乎她的意料沒辦法讓她患得患失又臉紅心跳,但至少
之前的她多少有些心理準備,多少知道或是猜得到當下,以及後來會發生什麼事。
她的腦海中有個粗略的排程,讓她能夠清楚掌握目前進展到了什麼階段,或是更
進一步地安排接下來該發生的事。可是她跟這學長只不過是吃過幾次飯聊過幾次
天,就咻地一聲跳過了所有的預定事項,直接開始交往了,連告白都沒有。
  沒錯,連告白都沒有。這就是為什麼她會搞不清楚她們是從哪天開始交往的,
因為根本沒有那麼一天。而這同時也是她認為她們兩個並不是在交往的真正緣由。
  她其實老早就知道是這麼回事了,但又不想承認自己那麼膚淺。不過就是一
句話嘛。她總是這麼解釋給自己聽。並不影響她們兩個在一起的這個事實。所以
她潛意識地迴避了這個選項,時間一久還真讓她忘了。遺憾的是,人就是這麼無
可救藥地膚淺,不然她也不會在她班上同學面前說出那些話。而被反問原因的時
候,她本來知道,現在又不知道了。
  百思不得其解的她,決定暫時不去思考這些問題,與肚子的戰鬥也剛好告一
段落。她來到浴缸旁,褪下了內衣褲。扭開水龍頭,股股蒸氣漫起。
  一腳踏進浴缸裡,她才想到忘了拿浴巾,急急忙忙地走出去拿。沾濕了的右
腳沿路滴著水,在浴室外的磁磚地板上留下一攤攤水漬,染黑了磁磚間的水泥縫
隙。
  她本來以為浴巾還晾在陽台上,正要撿起衣褲穿上,卻在衣櫃開著的門外側
看到浴巾掛在那裏。這當然又是那學長貼心的小舉動之一,不過有時候這些小舉
動反而惹得她煩躁。
  走回浴室前她發現擺在床邊小桌上的手機閃著綠色的小光點。她按下電源鍵,
拉開螢幕上方的狀態列,上頭顯示著一則訊息:「今天晚上有空一起吃飯嗎?」
  放下手機後她若有所思地回到浴室裡,重新踏進浴缸,整個人滑進微燙的熱
水中。
  剛那則訊息是來自她在社團認識的一位男性友人,而她正斟酌著該怎麼回覆。
她很清楚對方對她有意思,也知道對方是等到她活動都忙完了才提出邀約。在這
次邀約之前她已經回絕了好幾次,但她那位社團認識的友人仍是不屈不撓。她總
是推託說,宿營很忙,得等結束了才有空。眼下這宿營已然結束,她實在想不出
有什麼別的說法好拒絕。
  可是為什麼要拒絕呢?她突然閃過這個想法。就算答應了,就算赴約了,也
沒什麼關係啊。不過就是吃頓飯聊個天,稀鬆平常的事,又沒什麼。其實她比誰
都了解這絕對不只是吃個飯聊個天這麼稀鬆平常的事,沒那麼單純。而正是有了
這個認知,她想赴這個約,她要赴這個約。
  剛才說到,跟這學長在一起可以說是她第一次真的被人追。雖然就結論來說
這段經歷讓她體會到以往所無法比擬的程度的又驚又喜,但她反而覺得失落。中
間跳過太多步驟了,除了被她遺忘的那最關鍵的儀式外,少了好多機會去品嘗苦
澀酸甜的滋味,少了太多時間好浸淫沉溺在羞澀與曖昧。不過有趣的是,她跟那
學長之間本來就沒什麼曖昧的情愫在,理論上之後也不會有,現在會在一起,可
以說都是她的好朋友的功勞。
  那學長在初期就跟別的她看不上眼的追求者中最令她厭煩那類一樣,想盡辦
法約她吃飯找她出去玩,不分場合時機、不顧他人眼光頻頻示好,明示暗示地被
拒絕了,軟釘子硬釘子都碰了,還是死命地纏上來,見縫插針到讓令人惱火。為
了打發這類人,大多是出於無奈,她總會赴約個一兩次。而自從她第一次赴那學
長的約開始,每一次回來,她的好朋友總會鉅細靡遺地詢問她所有發生過沒發生
過的細節。交談的話題、選擇的餐點、兩人獨處的氛圍、當天的衣著打扮,或是
學長在談話中不經意的小動作、眼神習慣落在什麼地方、笑的時候臉上表情的細
微變化、在話題與話題之間尷尬的沉默裡會用怎樣的方式掩飾自己的不知所措。
被她的好朋友這樣拉著一點一滴逐條逐項地複習,搞得她不由自主地開始注意她
朋友提及的那些她不曾也不想注意的小地方,久了她還真的開始對那學長有點感
覺,接著手上就多了一副鑰匙。
  所以說啊,她會跟那學長交往,都是被她好朋友問出來的。
  當時她還覺得是旁觀者清呢,她的好朋友在第一時間看出了她跟那學長的可
能性及發展性。而身為迷迷的當局者的她自然沒在第一時間看出她的好朋友的別
有用心,以及一直到現在都沒察覺整件事的端倪。她只覺得,這段感情實在太過
平淡且沒有起伏,穩定過了頭,又有著某種說不上來的違和感。
  這是當然啊,她可是在還沒搞清楚狀況之前就被強迫進入了狀況,更何況她
們兩個的感情並不存在什麼穩固的基礎,沒有建立在彼此熟識的前提之下。照理
來說這樣的關係是極度地脆弱,這些問題不用過多久就該浮上檯面,以她在情場
的資歷也不可能沒注意到。可是她太忙了,忙著體驗她這半年多來嶄新的人生,
那學長也是忙著衝刺自己的事業。於是她們兩個用錯開的時間換得了彼此能夠自
由活動的空間,再用這空間爭取到了兩人能夠相安無事,繼續交往下去的時間。
但是她又太容易寂寞,太需要有人陪了。如果現在這個不能好好地陪在她的身邊,
那她寧願不要。
  說來諷刺,當她還小,不懂得婚姻和家庭的意義時,滿腦子只想著要嫁人,
可等到她夠大了,能夠理解那些事的時候,她卻早就忘了她的初衷。
  綜觀她的情史,這位學長可以說是最符合她需求的人。長相個性無可挑剔,
雖然在追女孩子的這方面不怎麼高明,不過整體上算是成熟穩重、思想健全。而
且不僅高學歷,就讀的科系還是那種畢了業大公司搶著要的,家世背景甚至好到
說出來會引起民怨。最重要的是,假以時日肯定會是個好老公、好父親。可她現
在想要的並不是這些。她想要的,是談上一場轟轟烈烈、刻骨銘心的戀愛。她想
要的,是談上一場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一生一次死亦足矣的戀愛。
  而且,那學長對她太好了,好到她讓很有壓力。不曾過問她跟誰一起出去,
徹夜未歸也從未有半句責難。見她作息不正常,翹課當正常頂多只是苦笑道:
「妳有妳自己的選擇,妳有妳自己的方式追尋妳的人生。」就不再多說什麼。在
她暑假因為開始跑營隊而取消了本來跟學長約好的出遊行程時,學長也毫無怨言。
還有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事件,在在展現出那學長對她的無條件信任及無條件
包容,令她不由得愧咎了起來,心裡有種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的錯覺。加上先前
提及的貼心小舉動,在她開口甚至是想到之前都已被一一安排好,等待她去驗收,
害得她不敢也沒辦法多跟那學長說些什麼,或是多要求些什麼別的。這樣的壓力
不論她醒著還是睡著都無時無刻包圍在她的身邊,搞得她心神不寧、戰戰兢兢。
像是學長寫給她的便條紙,她一張張收在一個頗有質感的鐵盒裡保存得好好,並
不是因為什麼浪漫的理由,而是她不想傷了那學長的心,不敢弄丟任何一張。
  這樣實在太累人了,仰躺在浴缸的淺水裡她想。為什麼要被這莫名的罪惡感
折磨呢?為什麼不能談個互不相欠,可以隨時抽身的戀愛呢?而且如果見得到面
就算了,這幾個月來她都快要搞不清楚自己是在跟人交往,還是在跟便條紙交往。
這樣根本是在守活寡。
  所以她打定主意了。等她洗完澡出去,就馬上回覆那位社團友人。還不只是
如此,往後有人邀她,她都打算赴約。她要耽溺在曖昧之中盡情遊戲,她要享受
被人捧著、愛著、陪著而不願自拔的心情。
  她突然閉上雙眼讓自己完全沒入水中,摒著呼吸直到憋不住氣了才猛地從水
裡坐起。她大口地喘了幾口氣,等到順著她的頭髮流下的水流稍稍平息才睜開眼,
把隨意黏在她臉上的髮絲往兩邊撥開。站起身,她一邊把她那頭濕透了的短髮向
後順好擠去上頭的水,一邊隨手拔起了水孔塞。眼睛進水的乾澀感讓她不停眨著
眼。
  浴缸的水排乾之後,她按了點沐浴乳到手上,開始搓洗身體。
  說起來她做的這個決定,對那學長實在是不怎麼公平。她吃那學長的、用那
學長的,被百般呵護地供養著,竟然還想去外面找別的男人,未免太不知足了不
是?不過話又說回來,一段感情的維繫,絕非僅建立在物質層面上的滿足,需要
更多的是心靈上的交流,或者是退個一百步,一周幾次見得到面聽得見聲音的、
活生生的相處。其實她好幾次想要打破這單方面受惠,可是學長的善意竟帶著某
種不容拒絕的強硬,令她無力將之扭轉。她也好幾次想要讓兩個人多些時間碰面,
多點實質上的、有溫度的交流機會,但她不知道那學長基於某些原因,有點刻意
避著她。讀書考試真的是個極富正當性又不太可能會被輕易拆穿的好理由。
  所以啦,那學長自然是沒有什麼機會提醒她,自己是她歷任以來最適合她的
男朋友。加上前面所述,也難怪她會想跑掉。
  可是,要是讓其他人知道她打算這麼做,她會被怎麼看待呢?大概會覺得她
是個貪得無厭的卑鄙東西吧。就像她在她們班同學面前坦白的時候,除了有個男
的眼睛為之一亮外,其他人都頓時面露嫌惡,或是在心裡做出類似的表情。雖然
後來他們陸陸續續問了幾個問題,但他們也不是真的想要知道原因。他們只想要
知道結果,而結果就是這個女人百般壓榨利用可憐的學長,卻一點也不知惜福感
恩。他們讓自己對事情的了解停留在表層,用那膚淺的認知妄下斷論,絲毫沒有
打算探究得稍微深入些。
  這就是世人普遍價值觀以及道德觀的運作方式啊。急著找出一個明顯的分界,
在沙地上畫出一條筆直的線,精確地定義出裡面和外面。因為人習慣以非黑即白
的標準去衡量這個世界,去裁斷發生在身邊的事,去理解自己的所見所聞。若是
沒在第一時間找個對象打壓批判,或者找個對象讚揚歌頌,便會渾身不對勁。但
有太多時候,內外的分界是模糊不清甚至不存在的;有太多情況,好比愛情,是
遊走在晦澀不明的灰色地帶的。可是一旦深究下去,許多應該屹立不搖的信念都
將崩解潰散。所以人們防衛性地遮起雙眼,塞住耳朵。不去聽、不去看、不去質
疑、不去思考,摸著黑,憑著感覺在這個社會上浮浮沉沉。
  當她在這樣的人群面前說出違背他們認知的話時,就注定會引起一陣,或是
數陣軒然大波。他們不能理解,兩人之間的權力互動並非能由其中一人負起全責;
他們不會接受,當說到愛情時,是無法輕易地斷定孰是孰非的這件事實。願打還
要有人願挨啊!不過等到哪天他們自己身歷其境的時候,又會突然能夠接受可以
理解。人的領悟力果然不容小覷。
  而她當然不會注意到這些事情。被激情蒙蔽的她哪裡會想到,她的開誠布公
反而將自己推離人群,她哪裡會想到,她的毫無保留反而讓她所以為的家人揪住
了她的小辮子,在不久的將來化為刺傷她的利刃刀鋒。尤其她這下可是忙著思考,
晚上要跟她那位社團友人吃什麼好。
  總算洗完了澡,她從浴室裡走出來,頭上裹著毛巾,身上穿著一套乾淨的內
衣褲。她再次站在衣櫃前,考慮著要穿什麼去赴約。
  沒花她太多時間,因為衣櫃裡只剩下一組成套的衣物。她無可奈何地看向滿
載的洗衣籃,怨嘆剩下的這套實在不怎麼適合第一次的約會,但也沒別的選擇了。
把衣服順手往床上一扔,她也坐了過去。抓起床頭櫃角落的吹風機,解開頭上的
毛巾,接著便是一陣噪音。吹乾頭髮後她俐落地穿好了衣服,提起洗衣籃往陽台
走去。
  一整簍的髒衣服倒進了洗衣機裡。她撒了些洗衣粉在上頭。蓋上蓋子設定好
洗衣流程,她忽然想起系服跟牛仔褲以及換下來的內衣褲都還在房裡,急急忙忙
跑回去拿。
  再三確認沒有其他該洗的衣服被她漏掉,她才放心地背起包包準備出門。她
知道衣服洗好的時候她來不及回來,但她也知道晚點有人會幫她把衣服晾起來。
回過頭她看見床邊小桌上的手機。她略帶遲疑地走了過去,點開那則邀約的訊息。
  想是這麼想,但真的要做時她還是猶豫了。她陷入某種難以言喻的掙扎,腦
袋一度不自覺地放空。
  該怎麼辦呢?她右手拿著手機,拇指懸在螢幕鍵盤上方難以抉擇。左肩上的
包包倏地滑落,掛在她的手肘上。突然,她聽見了學校的鐘聲。
  這可把她逼急了,因為那是下課的鐘聲。她想要抓緊時間在上課之前進到教
室。也就是說,沒什麼時間讓她在這裡舉棋不定了。
  她心一橫,想著反正那學長從來沒跟她告白過,根本沒有什麼好顧慮的不是?
沒想到這時候作為藉口她倒想起來了,不得不說記憶真的是個可愛的小東西。彷
彿在說服自己般,她連點了好幾個頭,接著便迅速地敲打了螢幕一番。
  確認訊息送出後,她把手機收進包裡,離開了學長的住處,留下空蕩蕩的公
寓,積蓄著夏日午後蒸燜的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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