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回明天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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茯苓居高臨下，舒適坐臥在遮蔽處的陰影裡面，輕鬆眺望遠方無邊無際的黃沙遍野。
地表上的一切都在向後移動。就算前進速度不快又有些顛簸，但總強過用雙腿行走百倍。
即使躺靠時的觸感略嫌僵硬，躲在淺穴裡也比風吹日曬好上太多。
「照這個速度，很快就可以到了呢！」
熒惑愜意地說，拍拍屁股底下被當成沙海艦艇的厚實甲殼。真是頭任勞任怨的好畜牲呢。
雖然也是費了一番功夫才馴服牠，讓這隻窮凶極惡的沙漠霸主明白誰是老大。
對熒惑來說，最難的地方並非擊敗對方，而是避免造成重傷，
否則這傢伙將失去充當駝獸的利用價值。
「竟然能弄到這種代步工具，算你厲害。」
杜仲輕哼，不得不服。不過還好茯苓不會暈船。
「唉呀呀，沒什麼啦，我說過會有驚喜的嘛。這是給全體隊員的見面禮喔。
反正路上見到，就順便抓起來囉。雖說是位於頂端的強勢物種，
但這隻還只是小朋友而已喔。如果是成年的泅行陸龜，說不定連我也沒有十全把握。」
熒惑假裝謙虛地說。
「憨憨還是小孩子嗎？」茯苓驚嘆，不可置信。
腳下的這片龜殼，面積少說也有個十幾坪吧！
憨憨是茯苓給陸龜取的名字。熒惑也不置可否由得她去。
雖然對這種生物投入感情沒有意義。牠們沒有忠誠，只是遇強即屈。
不同於熒惑單純把陸龜視為血肉坐駕，為了方便眾人乘坐棲身，
還徒手在殼上開挖凹槽，製造坑洞，茯苓則是把憨憨當成了可愛的寵物，
懷著感激之情登上龜背。
要是她看過憨憨吃東西的樣子，就不會認為熒惑穿鑿龜殼算是殘忍。
畢竟考量到泅行陸龜的巨大體型，這樣子的毀損程度，根本就稱不上是什麼破壞，
更遑論會因此受傷。而且龜殼表面總有一天會長回來，只是需要很漫長的時間。
除了和緩起伏，憨憨的行動還算平穩。因為熒惑很溫柔的交待過牠不能太晃。
至於在語言不通的狀況下，要怎麼讓憨憨理解意思，那就是熒惑的本事了。
分類上雖是陸龜，但憨憨平時都在沙下移動，現在則是因應需求，特地把殼露出沙外，
頭尾四肢依舊不見，只能隱約從砂礫的流淌看出輪廓。
顧名思義，泅行陸龜並不「走路」，而是以「沙泳」的方式增加速度，節省體力。
滴滴，答答。幾絲水線沾染空氣，悄悄潤澤了茯苓的呼吸。濕意瀰漫，沁涼急墜。
眨眼之間，毫無預警，滂沱暴雨如瀑傾瀉，猛然狂落，黑壓壓的天上烏雲密布。
茯苓發誓，十秒鐘前，天上還是晴空烈日，萬里無雲。
她不禁看呆了眼。不是因為猝不及防的瞬息萬變，而是由於乾渴沙漠正在下雨。
「唉呀呀，真稀奇呢。運氣不錯，竟然被我們遇到了。這可是很難得的遭遇呢。
待會兒可以大開眼界了。記得要睜大眼睛，好好看清，
把握機會見識這裡的真面目喔。」熒惑好像很感動的讚嘆點頭。
不用別人吩咐，勤勞的珍珠已經喚出了許多容器，集中排放在遮蔽處外盛水。
「不是說，乾渴沙漠沒有水嗎？」茯苓伸手，在掌心接了一小窪水，湊近口邊看向杜仲。
杜仲沒有阻止，於是她不再忍耐，大膽喝下。啊！真舒服啊！甘美的滋潤洗滌身心，
滲透細胞，就好像連靈魂都能得到解放。然後無法停止的繼續動作，只想先喝個飽。
真性情的葉公則是跑到雨中，哈哈大笑，直接來了個痛快過癮的酣暢淋漓。
「那是簡稱。正確說法，應該是乾渴沙漠裡面，沒有被留下來的水。」
杜仲神色凝重的望著沙地。原本黃澄澄的乾漠，濕成了灰黑色的一片，
更突顯出凝滯於上的斑斕鮮豔。大大小小，各自盤據，看似星羅零散，卻又密麻滿布。
順著杜仲視線，也注意到這狀況的茯苓驚異不已，倒抽冷氣。
不知何時，憨憨已然停止運動。熒惑不以為意。他知道催促也是沒用。
因為動物的本能大於思想。無數眾生就像石化般有志一同，
陶醉定格在此生難得的限時補給。然而最殘酷的狂歡派對已在倒數計時。
雨勢倏忽變小。轉瞬即逝的片刻寧靜就要過去。騷動以令人不安的窸窣聲開始擴散。
體型最小的那些物種率先回過神來，如夢初醒，一面彼此撕咬殘殺，一面嘗試潛行撤退。
「為了能得到更多的水，一旦下雨，所有藏匿於沙裡的存在都會鑽上淺層，浮出表面，
不惜暴露自身位置，也要盡其所能吸收儲蓄，和這片無情的蠻荒競賽爭奪，努力搶水。
但重頭戲卻在這之後才會上演。啊，對了！大家等一下要坐穩喔。
各自找施力點固定身體，也要抓好身邊的人。掉下去的話可不好玩。」
熒惑笑著提醒，自己卻是老神在在。
雨全停了。蠢蠢欲動的亢奮濃烈侵襲著每條神經。
在某個不約而同的註定剎那，所有一度靜止的危機都清醒了。
由天地所簽訂的停戰協議宣告終結。腳下冷不防掀起一陣地動天搖。
茯苓失足摔倒，驚聲尖叫：「怎麼回事！」
幸好珍珠眼明手快，在茯苓翻滾到龜殼邊緣之前，就果斷撈勾住她的臂彎。
貓眼則是緊拽葉公，沒讓他因為滑跤而身陷險境。
杜仲指揮眾人抱在一起，抵住身子，利用重量和不平處製造摩擦力。
不遠處的前方，碩大如車的巨型獸顱，破沙昂首，
張開大口朝天嘶吼出轟鳴長嚎，震耳欲聾。
茯苓愣愣眨眼，乾瞪著那龜模龜樣，卻又大到不可思議的咆嘯腦袋：「憨憨？」
憨憨猛一低頭，撞上地表，以吻部重擊沙漠，噴炸開因水分而結塊的激射飛沙。
茯苓被反作用力拋上半空，體驗了不到一秒的短暫失重，
隨即又和大家一起以肉團之姿砸上龜殼。憨憨腮頰鼓脹，悶哼咀嚼，顯然嘴裡塞滿東西。
泅行陸龜沒有獠牙利齒，口舌卻遍布石臼般的堅硬角質，
可以把任何食材碾磨成好吸收的泥渣碎屑。
不只憨憨，成千上萬的生命都在發狂暴走。
血洗荒漠，紅染黃沙，死地絕境成了野蠻腥甜的屠宰場。
憨憨再度發難捕食，下一波的激烈震盪隨之襲來。
儘管已有心理準備，茯苓還是眼冒金星。
要不是待在憨憨背上，她知道自己絕無倖存之理，
必定會被潮水般的咬噬吞沒，屍骨無存。
「你養的！想想辦法！」扮演肉墊撐住茯苓，杜仲咬牙對熒惑喊。
「孩子總是好動，就讓牠再玩玩嘛。打打鬧鬧的才健康啊。」
熒惑挺拔站立，身形如釘，四平八穩佇足龜背，猶如海盜船般的上下動盪事不關己。
「叫牠停！你是隊長！」
事到如今，即使再不願意，為了茯苓著想，杜仲也得親口承認這點。
「唉呀呀，好像是呢！這幕劇情太過迷人，你不說我都差點忘了。」
熒惑蹲下，反手彎指，用關節輕敲龜殼：「夠了，乖點。該上路了。」
顫慄的頻率透過龜殼清晰傳出，那是憨憨忽然打起哆嗦。
放棄狩獵的巨獸鎮定下來，恢復冷靜，迅速把頭部埋回沙裡，繼續往既定的方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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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蒐集的雨水打翻不少，但分量也滿可觀了，
再加上只有茯苓和葉公有飲用需求，如果採取節省配給，是夠支持個三五天了。
這都得歸功於珍珠的謹慎細心。她造出來的容器外觀特殊，擺放平穩，
口闊頸細，肚大底寬。這樣不桶不罐似甕非甕的造型大有好處，
接雨時水流好入難出，一旦進去之後就不易外灑，即使倒了也能減少損失。
「剛剛真的好恐怖喔。」茯苓吐吐舌頭，想起那萬頭鑽動的場面還是餘悸猶存。
為了喝水，一堆怪物都冒出來了。雖然只是一晃而過，無暇細看，
她依然見到了皮膚像岩石般粗糙的猙獰蜥蜴，以及比人頭還大隻的多毛蜘蛛。
可是現在，牠們全都成了破碎殘骸。
在不久前的慌亂之中，茯苓還依稀發現憨憨大快朵頤的嘴角邊緣，垂掛著許多扭曲肢體。
那些都是來不及好好被吞下去的犧牲品。不知道有多少生命，葬送在那場血流成河，
又和水分一起被沙漠吸乾的大雨裡面。
「別想了，都過去了。小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杜仲坐在茯苓身旁，看著遠方輕聲說道。
不論有無魔血，這年紀的女孩都心思纖細，格外敏感。
「我也很想快忘掉啊！」茯苓無奈嘆氣。
她最討厭做噩夢了。特別是有關魔女或死亡的噩夢。因為那些幻象全都無比真實。
「唉呀呀，這可是難得一見的精采奇景耶，忘掉不是太可惜了嗎？
就算成了不死魔女，有生之年也未必會遇到第二次喔。
因為很少人會長期待在這種無聊的鬼地方嘛。」熒惑笑瞇瞇的插話。
「又沒問你！」茯苓瞪他一眼。「我是隊長兼飼主喔。想下車跟在後面跑嗎？」
「……」茯苓只能把火氣往肚裡吞。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實在太殘忍了。這麼多的生靈，就如雲煙消逝。
若非親眼所見，難以置信。」一直若有所思，看著遠方發呆的葉公恍惚說道。
「生死輪迴，自當循環。眾生微渺，一如吾輩。逆天違理，非我所能。心懷憐憫，
已是慈悲。就算不能看破，也要練習看開，大人不用太難過了。」珍珠溫言相勸。
「少假惺惺了啦！反正我們又沒事，好端端的幹嘛不高興啊？
劫後餘生應該要笑才對吧？該死的就會死，該活的就會活啊！」
貓眼也很想安慰葉公，可就是說不出好聽話。
「對！」葉公雙手一拍：
「兩位姑娘真知灼見，有如當頭棒喝。令在下醍醐灌頂，豁然開朗！
是我目光太過短淺，胸襟狹隘。生死有命，成敗在天，哈哈！又領悟了一個道理。」
「唉呀呀，如果有振作速度比賽的話，他應該是第一名吧？」熒惑搖頭讚嘆。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杜仲皺眉望向熒惑。
那種慘烈的廝殺場面，應該是很重要的資訊才對，他在事先打探消息時卻不曾聽說，
只知道雨水會引出所有蟄伏的危險物競相搶飲。
「下雨本來就是乾渴沙漠裡的殺戮大會啊。這裡的雨就是這樣，來得快去得也快，
所以必須好好把握，甚至值得豁出性命。水是最寶貴的資源，獲得極大量的補充之後，
所有生物都會突然增加，所以必須倚靠食物鏈來抑制過度繁衍。這是大自然汰弱留強，
去蕪存菁，並藉以限制居民數目的平衡機制。因為很少發生這種事情，
一年不見得會下到一次雨，而且又都是局部性的驟降，每次歷時還不到三分鐘，
所以知道的人不多喔。不過百寶齋的人一定有紀錄吧！她們沒有告訴你嗎？」
熒惑的語氣帶著挑撥離間的味道。
「珍珠和貓眼不敢隱瞞杜仲少爺，只是事發突然，一時間無法說明。」珍珠連忙澄清。
「這種機率低到趨近於零的事情，誰知道會真的發生啊？不講又不會怎樣。
反正會有愛賣弄的事後諸葛說明原委嘛。」貓眼看著杜仲，話中的尖刺卻是針對熒惑。
熒惑非但沒有惱怒，反而還好聲好氣的順水推舟：
「我還有很多事能賣弄喔。不過就等遇到的時候再說吧！」
此時葉公忽然失笑，搖了搖頭。
「怎麼了？」茯苓轉頭詢問，看到葉公抹抹嘴巴，手裡還拿著一壺水。
那是由珍珠所分發的當天飲水。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好不容易有水喝了，我怎麼還會想貪杯呢？」
「什麼意思？」茯苓有聽沒懂。
「他常常這樣子神馳物外，不知道在想什麼嗎？還是今天特別多愁善感？」
熒惑問著杜仲，歪頭看向葉公。
「大概吧。」杜仲愛理不理，模稜兩可的聳了聳肩，閉眼假寐，示意熒惑別再找他搭話。
「那天讓我得救的重生酒味道很好，就是稍微烈了一點。
不知為何，現在有點想念那個滋味。或許是因為對生死有所感慨吧？
為了執著求生，所以欣然赴死。這是智慧還是愚昧？」葉公搖頭輕笑，淡淡回答。
「唉呀呀，這麼快又到了賣弄的時候啦？其實那壺『酒』呢……」
「閉嘴啦你！誰想聽啊！」茯苓慌亂地阻止熒惑再講下去。
為什麼這傢伙會知道這件事？難道當初他也躲在附近看在眼裡？
「不說也行，有個條件。」「你很煩耶！動不動就開條件！」
「其實想喝那酒不難，只要讓茯苓多喝點水……」
「好！好！你開條件吧！我認輸！」茯苓心驚肉跳的舉手投降，偷瞄葉公。
還好他又心不在焉的愣愣發呆，應該是沒有聽見。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然都是單身，我希望妳能接受我的追求，
大家交往看看？」熒惑輕描淡寫的投下了震撼彈。
「什麼跟什麼啊！神經病喔！信不信我扁你！」受到突如其來的意外告白，
茯苓羞紅了臉，耳根發燙，只能掄起拳頭，張牙舞爪，手足無措的佯裝凶狠。
不只茯苓花容失色，就連見慣了大風大浪，
波瀾不驚的杜仲也不由得掀起眼皮，注意對話。
「唉呀呀，孤男寡女，朝夕相處，難免都會日久生情的嘛。
妳就別害臊了，大方面對我的愛意吧。」
「不要講的好像我對你有意思一樣啦！我死也不會答應你啦！
你瞎啦！這裡還這麼多人，誰跟你孤男寡女！而且我才認識你沒幾天，日久個屁！」
情急之下，茯苓的用詞也越來越粗魯。明明是人生中第一次受到仰慕，
她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感覺上還比較像被性騷擾。有股淡淡的悲哀呢。
不行！絕對不行！別的事情讓他軟土深掘也就算了，只有這點要堅守底線，
無論如何不能對他言聽計從！當上隊長還想當男朋友，這傢伙是得寸進尺的達人嗎！
「唉呀呀，打是情罵是愛。再這樣打情罵俏下去，說不定會擦出什麼火花，
編織出一段羅曼史喔！」熒惑逼近半步。茯苓連退兩步。
可是龜殼上空間狹小，眼見已經無路可逃。
太肉麻！太噁心了！怎麼會有這麼厚臉皮的奇葩啊！茯苓欲哭無淚的望向杜仲。
杜仲竟然假裝不懂她的無助，還坐在那邊裝死看戲不來幫她。
茯苓只好改為對珍珠流露出求救的眼神。
「茯苓別怕，他現在沒有惡意。沒關係的。加油！」
珍珠口頭上的精神支持，並沒有讓茯苓感覺變好。
被變態纏上的她整個無力，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加油。
「難得有人看上妳耶，該偷笑了吧？拜堂成親太麻煩了，不如直接洞房花燭，
以身相許？春宵一刻值千金喔！」貓眼不但幸災樂禍的隔岸觀火，還很起勁的放冷箭。
讓人雞皮疙瘩掉滿地的嘴砲攻擊，成了壓垮理智的最後一根稻草。
和熒惑發展到這一步，生理上萬萬無法接受。
茯苓認真考慮起該不該跳下沙漠，棄船逃生。
「不然……」熒惑語氣一轉：「先從當普通朋友開始也可以喔！」
「好！好！當普通朋友！」茯苓求之不得的連連點頭。然後才發現好像不太對勁。
先把人逼到絕路，然後再引誘對方退而求其次嗎？這傢伙上輩子是條陰險狡詐的毒蛇吧！
「約定好囉！說謊要吞一千支針。」熒惑伸出手來，比了個六。
過了幾秒，茯苓才看出那是什麼意思，只能懷著戰敗的屈辱感也伸出手，
和熒惑扮家家酒似的打勾勾蓋印章。他是刻意要營造出這種偶像劇般，
兩小無猜的情境吧？真是太讓人火大又不舒服了！但茯苓也只能認命。
「唉呀呀，以後就是朋友了呢。不可以再排擠我喔。被霸凌的感覺很不好呢。對吧？」
驕陽底下，熒惑燦爛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