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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路狂奔回到學校宿舍,衝進寢室時把房裡另外三個跟她不同系的室友嚇
了一大跳,其中一人開學到現在還沒見過她呢。但她視而不見,包包往旁邊一扔,
外套跟鞋子都沒脫就一個箭步衝上她的床鋪,拉起上個冬季過後就被隨便丟在一
旁沒收起來的棉被蓋住全身。幾個月沒動過的棉被枕頭,現在冰冷又滿是霉味。
尤其那枕頭,才躺在上面沒多久她的脖子就開始不舒服。她心想都是因為躺慣了
學長房裡的床害的。
想到這她的心緊緊揪起。已經沒有辦法再次回到學長的房裡,躺在學長的身
邊,呼吸著學長的味道,感覺學長的體溫安心入眠了。她感覺好冷好冷,縮起了
四肢側躺著身體蜷成一團仍是不停地發抖。腦袋昏昏沉沉,而籠罩在她身上的噁
心霉味加重了她的暈眩感,還害她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她想起來套件厚一點的衣
服或至少換條長褲,但她不想掀開棉被,她不敢回到外面的那個世界。
像是出於倔強又像是因為無力抵抗,她緊閉雙眼,身體則縮得更緊,任憑外
在的寒冷及霉味爬在她的身上浸潤她的肺,隨著內在的暈眩浮浮沉沉飄向虛無深
黑。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睡著的,只記得好幾次醒來她感覺整個世界天旋地轉,
壓抑住幾乎要令她乾嘔出來的噁心她翻過身又沒了意識,就這麼斷斷續續做了許
多零碎片段的夢。她記得的不多,只記得一直聽見有人在叫罵,那聲音一下是她
一下又變成別人。畫面則是不停跳動變換,途中醒來好幾次令她無法分辨哪些是
夢哪些是真實。
等到她發現自己睜大著眼盯著天花板好一陣子後她才確定自己真的醒來了。
一稍稍挪動遲鈍的肢體她就頭痛欲裂。咬著牙她撐起身體坐了起來。房間一片漆
黑,只有她一個人在。佔滿她面前幾乎整片牆的窗簾拉起,幽微的光線穿過毛玻
璃後自沒被遮住的縫隙透了進來,輕描淡寫地雕出她眼前景物的大略輪廓。手機
不曉得什麼時候被她握在手裡,也不曉得是沒電了還是她無意間關了機,而她也
不想去確認。她害怕有任何的未接來電或是未讀訊息。她的心靈已經無法再接受
一絲一毫來自外界的刺激。
呆坐在床上她頭昏腦脹,想搞清楚現在幾點還有自己睡了多久,思緒卻極度
緩慢甚至停滯。一滴水忽然落在她的上嘴唇。伸手一摸,她發現鼻子一邊塞住了,
鼻水還源源不絕從那湧出。她趕緊用手摀住鼻子,小心翼翼地移動身體避免晃到
頭,走下床去找衛生紙。
她噙著鼻水坐在她的桌位前,摸著黑伸手打開電腦螢幕後方的檯燈。黃白色
的燈光閃爍幾下後照亮了桌面,也為黑暗的房間添上昏黃的色調。就著光線她翻
找了許久仍找不到衛生紙,不得已她只好先跟隔壁桌位偷偷借用一張。
粗魯的擤了好幾次,塞著的鼻子依然像是有什麼東西卡在裡面似的,鼻水停
了下來,另一邊卻塞住了。她把衛生紙一揉,丟進桌面下的垃圾桶裡,恍惚地用
嘴吸吐著空氣。下意識地她按下電腦主機的電源,隨即感到後悔。
許久沒開過的主機發出令她感到熟悉又陌生的高頻噪音,側邊的風扇在藍色
LED燈照亮的同時開始吃力地運轉,吹動卡在罩網上的灰塵。她雖然鼻塞,卻好像
聞得見灰塵的味道。
趁著電腦開機的這段空檔,她走去衣櫃拿了件只比現在套在她身上那件稍微
厚一些的外套披著。真正能禦寒的衣物都不在這裡。坐回椅子上,她收起雙腳用
外套蓋住,環抱膝蓋把頭埋在中間,整個人縮在椅面上。她好寂寞、好難過。她
好想大哭出聲,她好想拋下一切離開這裡。這時,她卻回憶起了學長溫柔的臂彎。
她的胸口像是被挖了一個大洞,虛脫無力的感覺從那個洞蔓延開來,就像一
滴落在吸水紙上的墨汁,藍黑色的墨跡彷彿有生命般貪婪地自中心點不停向外攀
附,最後將她全身包覆。抱住膝蓋的雙手不知不覺加重了力道。
螢幕暗掉之後又重新亮起,電腦總算開完機。右下角顯示著時間是十點多,
可是她分不清是白天還是晚上。
隨手點開網頁瀏覽器,她心裡抗拒,手指卻按著日積月累的習慣滾著滑鼠的
滾輪,捲動她眼前的網頁。但她眼睛並沒對焦在那些滑進滑出的照片圖片,只是
茫然地盯著螢幕正中央。
網頁下方突然彈出一個對話視窗,視窗上方有個她現在最需要,同時也最不
願意面對的人的名字,那學長的名字。
她的胸口猛然緊縮,強烈到幾乎令她反胃的酸楚隨之被擠壓而出。她的心跳
聲大到彷彿在整間四人房裡迴盪著,指尖冰冷僵硬。右手鬆開滑鼠連握了幾次拳
依然是止不住地顫抖。她不想看、不敢看,眼睛卻不聽使喚地往對話視窗瞄過去。
──妳總算上線了。手機打不通,傳了簡訊也沒回。
──事情我都聽說了。
在她看見第一句話時第二句話恰好跳出。短短的兩句話,就讓她體會到前所
未有的焦慮。該來的還是來了。她不敢去想接下來學長會說出什麼話,只是盯著
對話視窗默默地等待坐在另一台電腦前的人宣判她的罪刑。每一秒,都變得像是
一輩子那樣漫長。但下一句話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我好擔心妳。妳還好嗎?沒事吧?
她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手摀著嘴發出了沉悶的哀號。沒想到學長第一時間
竟然不是責罵她而是跟平常一樣關心她。原先快要將她滅頂的擔心害怕轉瞬間如
洩洪般退去,潛藏著的愧疚卻趁機漲潮,漫過她的胸口壓得她呼吸困難。她握起
拳頭在自己的膝蓋用力捶打,氣自己怎麼可以對學長做出這種事。
──我知道妳現在可能不想說話,沒關係。
訊息繼續跳出。
──我來說就好,我有些話想趁這機會好好跟妳說。
──首先我要妳知道,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會離開妳。請相信我,
不用害怕。
看見這句話她的心頭漾起暖意,情緒不再像之前那樣激動。她很慶幸自己是
跟學長這樣的人在一起。
──其實有些事情,不用別人跟我說,我就已經知道了。
接下來空了好長一段時間對話視窗都沒動靜,害她又緊張了起來。學長知道
了什麼?隔了這麼久沒說話是想說什麼?可是剛剛學長告訴她不用害怕,那應該
就沒什麼好怕的了對吧?對吧?
在如此惴惴不安中她總算看見學長送出了新的訊息。篇幅有點長,她現在腦
袋又轉得慢,花了一些時間才看完。
──好幾次我跟我系上或是研究所的人出去吃飯,都有看到妳跟其他男的
坐在一起,我只是裝作不知道。我其實很想問妳那些人是誰,為什麼
要跟他們出去,但又不想跟妳吵架,讓妳生氣。所以我回過頭想,是
我哪裡沒做好嗎?
我想破了頭,還是想不出來。
從開始交往我就盡全力呵護妳,不讓妳冷到不讓妳餓到。順著妳的心
讓妳做所有妳喜歡妳想做的事情,放妳去跑營隊,看妳天天熬夜翹課,
我都沒說什麼,因為我知道妳玩夠了玩累了就會回到正常的生活。難
道就是因為我這樣放縱妳,妳才會不把我這個男朋友當成一回事嗎?
我得承認,好幾次我想當著妳得面對妳咆哮,質問妳我到底哪裡讓妳
不滿意,妳怎麼忍心這樣對我。但某天早上,我在妳身邊醒來,看見
妳可愛的睡臉時,我才了解了。
這段訊息她越讀越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違和感。而最後那幾個好像在哪裡也
聽過的字她反覆唸了幾次後不由得警戒了起來。你了解了我什麼?她瞪著對話視
窗上面的名字,無聲地質問。
──這就是妳啊!妳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追尋人生。
──我那時候就告訴自己,總有一天,妳會發現自己的方式是錯的,總有
一天妳玩夠了玩累了,想找個地方休息,就會回到我身邊了。
尤其在知道妳以前交過那麼多男朋友後,我更加篤定了。
妳只是想要追求刺激,難安於現狀而已。這我都可以理解的,我也可
以接受,只要妳最後回到我的身邊來,怎樣都沒關係。
──所以,無論妳的過去多麼混亂,無論妳做過怎樣的事情都沒有關係。
我永遠都會原諒妳,永遠都會接納妳。我會等妳回來,守在妳身邊,
在妳熟睡時為妳蓋被。
看到這裡,她赫然發現前面的違和感就是這個。原來那學長一直都是以消極
卑微的方式,否定她的人生,否定她的一切。之前的溫柔體貼其實是低聲下氣的
抱怨。那麼學長之前對她的無條件信任無條件包容,其實是用著跟她班上同學一
樣的態度,容忍著自行加諸在她身上的缺點跟錯誤囉?她不敢相信。而最後那幾
句話說得好像很寬宏大量,但她再怎麼看都覺得是在苦苦哀求她不要離開。為什
麼會這樣?不應該是她哀求學長別離開她嗎?怎麼這男人竟能卑躬屈膝到這種地
步?
答案很簡單,當然是因為這男人心裡有鬼。
事情是這樣的,雖然她從來沒用自己的身體去吸引學長,學長卻完完全全是
為了她的身體跟她在一起的。她稚嫩的外表、國小生般的幼兒體型,正是那學長
夢寐以求的。本來那學長只想把這有犯罪嫌疑的喜好深藏在心中,沒想到上了大
學竟碰見了滿足所有條件並且已經成年的她,還沒過多久就追到了她,簡直跟做
夢一樣!也是因為這簡直跟做夢一樣,為了不讓夢醒來、為了不讓她離開,學長
用盡方法討好她,卻無意間變得低下,在她面前總是抬不起頭。而且那學長追到
她之後反而害怕起來,擔心自己只是貪圖她的肉體,想先拉開距離觀察看看。一
觀察才發現她們兩人的個性跟生活習慣水火不容,但又不想輕易放開手,誰知道
下一次還有沒有機會遇到像她一樣這麼理想的女性呢?於是一邊躲著她,一邊更
加賣力討好她,生怕她哪天一不高興就轉身離去,生怕被她嫌棄或是被她發現那
不可告人的癖好而戰戰兢兢,時間一拉長,心態和舉動就變得越發卑微。
雖然她不會知道這樣詳細的來龍去脈,但眼前的訊息已經夠讓她認清,坐在
電腦的另一端的那個學長,並不是她認識的那個學長。而她的好朋友也不真的是
她的好朋友,她的好同學不真的是她的好同學。還有她的大學生涯、她的歡笑、
她的回憶,就連她自己,都不是她所以為的那樣。
她本來可以不用知道的。
她本來可以永遠活在她所以為的世界裡面,只要她那天不要答應社團友人的
邀約,只要她能耐得住寂寞,只要她能習慣不是隨時都有人陪在她的身邊。就算
她的人生是建立在虛假的表象上那又如何?總比她現在這般不堪的局面要好得太
多了不是?
窗外嬉鬧的人聲,短暫卻清晰地鑽過窗簾跑了進來。她感覺自己離那樣的情
境、那樣的畫面好遠好遠。為什麼會這樣呢?她陷入沉思。她的人生本來應該是
一片光明、前景看好的啊。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了呢?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在桌面上翻找了一陣。拿起積滿灰塵的筆袋,拉開拉鍊,
從裡面取出了一個小小的塑膠圈。在這一瞬間,她總算想起來了,也總算明白了。
一切都肇因於她那渺小卻又遠大的夢想。縱使被淡忘,仍像是幽魂般揮之不
去,化成了某種執念,宛如巨樹般在她心裡盤根錯節,肥大畸形的腫瘤四處突起,
將她捏成同樣歪斜扭曲的模樣。而眼前這個小東西,就是她扭曲的根源。
她遲疑地將塑膠圈套在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伸直了手看了看,又把手縮回
面前,用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捧著。眼淚終於潰堤。
空蕩蕩的房間裡,她一個人坐在書桌前啜泣。雙手擋在面前無謂地想掩飾自
己的脆弱,塞住的鼻子卻讓她發出了滑稽可笑的聲音。她想把扭曲緊緊握在心裡,
藏起來不被人發現,卻仍聽見像是逐漸崩潰般的清脆聲響。
Hold baroque inside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