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
伊蓮娜並沒有被刑求，但在的牢裡的日子簡直生不如死，她恨透了黑暗，恨透了
那潮濕搖曳的燭火，匡噹噹的鐵鍊聲和老婦的哀鳴，竊盜的小偷抱著斷手靠在牆邊哭
泣，衣衫襤褸的醜陋女人瞪著茫然大眼，這裡是魔女的地獄，沒人在乎她，他們的眼
睛看不見一絲光彩，獄卒拿她的美貌取笑，她不再是那個叱吒風雲的焦點，內心的失
落與失望重重的擊打她。她咒詛菲菲、咒詛茉莉，卻因為那兩人不在跟前無法施展，
只能在心內罵出她所知的所有惡毒。
她就要被處以火刑，便宜到伊卡德……那個男孩，魔女界的大患，因她的計畫更
改而得以倖存的弱小魔女──一個男人怎麼能有那樣的表情？他們該是順從的，將掌
握的權力低頭恭送給她，成為她美貌與手段下的俘虜，她魔法的犧牲者，她愛情殿堂
裡的一面碑文。
　　但是現在……一個人被僧侶指為褻瀆火神而處以拔指甲的刑罰，她親眼看見，親
耳聽到那醜陋不堪，噁心至極的場景，她感覺自己的美深受侮辱，比時間之神的懲罰
還要令人膽戰心驚，她害怕哪天領主會下令處罰她，在火刑之前將她折磨消耗殆盡，
不成人形。在被逮捕時展現出來的從容優雅給恐懼吞食，在地牢裡，她選擇走進燭火
照不到的牢籠深處，她要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發瘋流淚和怨恨，吃食他們給予的低劣
食物。
　　堂堂大魔女竟然淪落至此!
　　她失敗了，女神不再眷顧，她放任魔女的敵人成長茁壯，但誰又會知道，領主的
兒子，竟然連非親生骨肉也會符合預言……她的永生計畫被錯誤的文字解讀所摧毀，
她的一生經營就要在此畫下句點……該死的菲菲，那個男人，還有沒心腸拖自己下水
的茉莉!
　　她承認了一切，欺騙、謊言和失敗的婚姻，她卻沒跟著關進牢裡，「我們擁有同
樣的血緣吶！」她低聲顫抖的說，老婦回以一聲咳嗽。「不公平，這不公平，憑什麼
一個人跑走，另一個人還能受到細心照料？」那些拿了她的好處的城堡下人不是噤聲
就是往死裡打，編造的謠言與變態的行徑安在伊蓮娜的身上，她絕望的在牢裡哭泣。
　　沒有機會了，證人、證據和一面倒的態度，伊蓮娜也將成為眾多歷史的一份子，
成為往後每個新生魔女的教材──看吶！爬的越高、就跌的越深。但更不可赦的是居
然在這種土地，在這樣一個乏味、僵硬、只知道偽善的低俗的領土上被處以火刑!
　　她寧願自己是因為色衰而被其他的魔女鬥下台。
　　給自己的姊妹背叛？她打從一開始就不該相信她們，原想在封印伊卡德時拖那兩
人下水的想法如今害慘了自己，要不是這樣，或許她還能藉由茉莉肚腹裡的孩子……
　　伊蓮娜眼睛一亮，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服儀，走出牢房的陰暗處，輕聲柔和地喚
來了獄卒。那人一臉鄙夷的走了過來，眼裡卻充滿了對伊蓮娜的慾念。
　　「不准任何訪客，除非領主准許。」他說，斜瞟著伊蓮娜。
　　她明白，但這筆帳晚點就可以討回來。
　　「我想念我的妹妹。」伊蓮娜說，眼裡泛著淚光──她刻意不打淚水擦乾。「到
底是從小一起成長的姊妹，我捨不得，啊！要是不能再見面……」她將整個身體靠上
鐵欄杆，擺出在這情況下最能吸引人的姿勢。
　　這已經無關氣質與形象了，她還有必須要做的事，孤注一擲。
　　＊　＊　＊　＊　＊
　　出於茉莉本人的強烈意願，她被獲准進入地牢。
　　他們在牢獄的走廊上從天花板垂降布幕，遮掉那些陰暗與血腥與其他犯人的落魄
醜態，大動作的布置讓伊蓮娜更加的不平衡，她緊靠著欄杆，卻正襟危坐，努力用眼
角餘光捕捉小妹進來牢房的身影。
　　茉莉沒忘記那個割舌的女人，她對地牢的印象和女人的慘叫聲緊緊綁在一起，如
今輪到伊蓮娜……這陣子她睡前總是提心吊膽，害怕聽見姐姐被刑求的哭泣尖叫，另
一面又恨恨地在腦袋裡編織各種菲菲丈夫的私奔生活，肚子裡的小孩開始踢腿了，她
感覺自己的心緒像毒素一樣地灌入孩子的身軀，她幼小的身體還乘載著伊蓮娜的咒語
──天知道那是詛咒還是祝福，現在想起來，伊蓮娜打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眼，和菲
菲沆瀣一氣……她要她解除咒語，至少要發誓對著女神發誓，盡管魔女自私，可她們
還是有底線。
　　城堡的下人用布幔將不雅的畫面的全遮掩了起來，她深深感激。這是瑞比歐的體
貼，領主在伊蓮娜入獄後幾乎不管事，碧耶拉更是不聞不問，伊蓮娜身為魔女的事實
羞辱了這塊土地上的掌權者，他們像被戲耍的猴子，也像是被燭火玩弄的飛蛾，差點
給火焰吞噬。
　　就差那麼一點點，茉莉幾乎要忘記當初來到這兒的初衷。
　　男性魔女。
　　她看不出有任何男性魔女的跡象，也不再相信這樣的一塊土地上能誕生出魔女。
他們驚人的友善包容了茉莉，那些在起初認為的虛矯在壓抑的教條被魔女們挑戰之後
支離破碎，她看見人性的柔軟，她體會到了溫情，不論那是出於同情還是為了彌補顏
面，茉莉得以在城堡裡好好的休養身體。
　　她終於走到曾不可一世的大魔女面前，以一個普通且被丈夫拋棄的懷孕女人身分
惡狠狠的站在伊蓮娜面前。那些她過去自豪的地位與精神全被牢獄的環境折磨殆盡
──茉莉無法想像伊蓮娜真正哭泣的樣子，她永遠高傲、美麗，因此腦海中只有一片
漆黑──伊蓮娜的美貌仍在，那股氣勢卻蕩然無存，她憔悴、嬌柔、惹人憐愛，聲音
也不再鎮定有力，她輕聲問了多茉莉的生活細節，對菲菲的行事半句話都沒說。
　　「如今我也只剩下尊嚴。」伊蓮娜嘆氣說，一旁看顧的獄卒突然打了噴嚏。「雖
然我實際上並非公主，但我的心靈是、精神是，不管在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我將
始終如一……你也明白，比起我來，國內那些真正的公主還未有我一半的水準…..」
她嘆氣，一隻纖手伸出欄杆外，拉住茉莉的衣角。
　　「他並沒有刑求我。」不等茉莉開口，伊蓮娜繼續說，眼角含淚，「看看我的行
事，就算不是你，我親愛的妹妹，城裡頭的人都有目共睹，我並非是個小人，只是生
錯了軀殼，我的靈魂依舊高潔…」
　　茉莉不知所措地望著伊蓮娜，想她到底是被牢獄的壓迫給嚇傻了，居然說出這些
話來，她的高傲最終淪為自憐自艾，「你寫信給領主大人了?」她問，印象中的大姊
絕對會不擇手段的爭取清白，伊蓮娜卻搖頭，未經整理的髮絲在肩頭上輕輕搖晃。
　　「我已經……沒有立場了。」她說，「我還有什麼臉面寫信給我那被欺騙的愛人?」
　　她說得露骨，讓茉莉的背脊升起一股涼意，「她真的是瘋了。」肚裡的孩子又踢
了她一下，她微微地向前曲腰。
　　伊蓮娜抓緊了時機。「關於菲菲，我很抱歉，她曾承諾過永不勾引他的，那效力
卻只在我的宅邸，在這塊道德森嚴的國度上，她反倒是一隻過度自由的小鳥……這真
是無比諷刺。」伊蓮娜做出痛心的表情，刻意低下頭，不讓茉莉太清楚的讀出臉部的
細節。
　　茉莉的心思在一瞬間轉進了孩子，她還有個男孩，還有這個尚待出世的孩子，她
對伊蓮娜的同情還沒凌駕過小孩的幸福，她非得解除施加在茉莉孩子身上的咒語不可
！茉莉迫切地展現出贊同與憐憫，嘴裡喃喃訴說著姊妹的不捨，她把伊蓮娜的手放在
自己的肚腹上，懇切的希望她能給予這孩子祝福，「願她不再遭受任何的愛情苦難。」
　　「當然，」伊蓮娜說，聲音顫抖，「我很抱歉，那些咒語…..」
　　「請你解除咒語，給予她祝福。」茉莉溫柔的說。「以女神之名。」
　　伊蓮娜呆愣了半秒──時間長到足以讓茉莉注意到她眼神中流連的光芒。
　　「以女神之名。」茉莉堅定地重複了遍。
　　伊蓮娜將手抽了回去，茉莉崩潰地在姊姊面前跪下，眼淚簌簌地流。她真不敢相
信，都到這個地步了，伊蓮娜仍舊自私自利、充滿算計，她到底是想對肚裡的孩子做
什麼？「你說我們是姊妹……」她顫聲說道。
　　伊蓮娜閉上了眼睛，面容清冷地一如溪流旁覆上青苔的卵石。
　　她不敢看，茉莉的眼淚是一把溫柔的刀，戳進她的內心深處，滾動的淚珠迅速地
腐蝕沿路經過的心田。「她會很好。」她說，閉著眼也能感覺到暗處的獄卒在偷笑
──果然是魔女吶！「她會比任何時候都好，我保證，茉莉，我親愛的妹妹，但我無
法向女神宣示，我已背叛了祂，這個牢籠、鐵欄杆，你看我的樣子……這就是背神的
下場。」
　　茉莉難以再相信她，她的甜言蜜語都是謊言，都是用紙張包裹的礫石，重地擊打
她所剩無幾的信任。
　　「茉莉，聽我說，擦乾你的眼淚。」伊蓮娜的聲音化作細語，只傳入茉莉的耳朵
，其他人只能聽見她的歌聲。「我要救她，但不是現在……她的生命掌握在你的手裡
，聽我的話，我可愛聰明又美麗的妹妹。你得在場──雖然我知道你怕處刑和尖叫以
及死亡──你記得魔女的規矩，我必須把我的魔力還諸於她，那都是我預支她的人生
來的，這場戲已來到終點，蠟燭都要熄滅了，她的青春如今比任何人的都要珍貴、歷
久彌新……」
　　伊蓮娜捧起茉莉的臉，神色堅定，不再輕聲細語。「那孩子不能在場，伊卡德，
他是未來的領主，對吧?」她揚起聲調，好讓其他人聽得更清楚。「我對他下了詛咒，
要是他看見我的死亡，就會一輩子給爛瘡纏上，手腳長滿泡疹和囊包!」
　　茉莉睜大了眼，她從沒見過伊蓮娜這樣惡毒的詛咒。「伊蓮娜，你能發誓嗎?」
　　「以女神之名。」伊蓮娜說，「我剛才的話語全無半分謊言。」
　　她會的，那個詛咒，等到她重新以青春少女的樣貌重生，伊蓮娜會報此生的仇，
忠實地完成女神的任務，只要茉莉信任她……只要她肚裡的孩子在場。
　　茉莉點點頭，說，「我知道了。」然後她閉上眼睛，比出手勢，向火神發誓。「
我把姊姊的話全聽進去了。」她說。
　　看茉莉這樣的慎重其事，伊蓮娜握住茉莉的雙手，跟著一起掉淚，姊妹倆在剩下
的探監時間裡盡情地享用彼此最後的相處時光。
　　＊　＊　＊　＊　＊
　　但牢房的熱鬧並沒有在茉莉離去後結束，在她走了之後，伊蓮娜被趕至深處，布
幔重新裝飾，獄卒拿進更多的蠟燭、更多的照燈，把整個走道弄得像陽光下的街道，
他們依言舖上了青草和鮮花，更換身上的衣服，老婦的眼睛被光線刺得直流淚，她不
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卻嗅聞到地牢大門開啟的時候，一股過於濃烈的香水味直撲而來。
　　凱蒂絲緩緩地步下階梯，她身穿正式華服，抹上豔紅的唇色，頭髮整齊地梳攏在
一起，她依著光而來，那光卻沒半分照進陰暗的牢房，伊蓮娜黑暗裡只看見一片朦朧
的光影。
　　凱蒂絲站在走廊上，在明亮的燈光下，隔著鐵欄杆和身處漆黑牢房的老太婆互相
凝望。
　　這就是前領主夫人曾關過的地方。
　　老婦滿布皺紋的手抓住欄杆，鐵欄杆的表面鏽蝕的厲害，好像他們是在凱蒂絲的
光芒之下快速腐化，老太婆臉上的陰影更加駭人。
　　凱蒂絲第二次深深地凝望進牢房。
　　「這麼多年了，您依舊緊抓著欄杆不放。」她說話時還帶有一抹輕笑。
　　不等老婦回應，凱蒂絲轉身就走，她旋轉揚起的衣襬在燭火的光芒下顯得特別冶
豔，她已經許久沒穿過這樣華麗的衣服了，只有在下到地牢的這一刻，她才暫時停止
了她的守喪。
　　一出地牢，凱蒂絲就卸去身上沉重的衣服和化妝，抱著站在大廳裡的伊卡德最後
親吻一次，揮揮手，在眾貴族的目光下搭著老女僕的手回到田野小屋。
　　　　　　　　　　　　　　　　　　　　　　　　　　　　　　　　　待續
錯字好像有點多......不好意思。
感謝你的閱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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