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躺在鐵欄杆後。身心俱疲。夜不成眠。
儘管獄方刻意對他封鎖消息,他也能從無孔不入的竊竊私語,知道自己大限將至。
幾乎確定就是今晚。
這樣也好。鬧劇總算有個結局。
明白犯下滔天大罪的他理當伏法。雖然內心始終悶燒著憤恨不平。
他可以死,只是想在死前,有個可以宣洩委屈,說出實話的情緒出口。
他無數次想要吐露心聲,也確實曾有過許多機會,但一看到那些不滿瞪視的仇恨眼神,
他就懶得對已有成見鄙夷神色的浪費口水。
至於見獵心喜的記者就更不用說,鐵定會誇大和扭曲他的原意。
他才不願意死到臨頭還為人作嫁。
而且最矛盾的是,他既希望有人知道真相,卻又希望真相能永遠保密。
唾棄,咒罵,從雲端跌落都傷不了他。真正讓他撕心裂肺的,是再也沒有人會相信他。
連同出生至今的拼命努力都被抹煞。
他就像條求水的魚,不斷痛苦掙扎,彈跳翻身。
為了生存,哪怕四處碰撞到遍體鱗傷也在所不惜。最後卻還是到了覘板上頭,任人宰割。
曾經的光環,成了最沉重的枷鎖,挾帶著來勢洶洶的舉國共識,務必要他以死償債。
而以專業拳擊手的身分,徒手毆打親生父母致死,給了法務部從善如流的最好理由。
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屍體照片,在媒體渲染下讓整件慘案更加驚世駭俗,
等於在全民公審之前就已經拍版定案。
以殘忍手段屠殺直系血親尊親屬,加上毫無爭議的年滿十八,
以及目睹一切過程的證人指控,讓事情毫無轉圜餘地,即使最厲害的律師團也無從發揮。
何況根本沒有律師願意幫他。
因為他在被判刑之前,就已被政府和全民定罪。無論法律或道德都站不住腳。
所以他只好寄望宗教,渴求告解。
任何神父都無所謂,只要能把他的秘密帶出牢房,並且永遠三緘其口。
無奈身為全民公敵,連傾訴心聲的要求都被拒絕。
不僅行動自由被強制剝奪,就連找人說話的權力也一並喪失。形同變相加成的雙重懲罰。
他堅持不懈,揚言投訴,獄方只推說沒有神父有空見他。
隨著分秒流逝,他註定被迫哽著秘密停止呼吸,噎著有口難言的怨氣墮入地獄。
男人即將落下被捕後的第一滴淚,卻聽見了陌生的腳步聲。
不是囚犯,不是獄方。於是他好奇地轉過頭去,坐起身子。
隔著柵欄,黑袍白領,掛著十字架的神職人員聳了聳肩。
「他們……不是……」男人一愣,錯愕皺眉。
「是啊,他們不准。」另一個男人隨口回答,拿出借來的鑰匙打開鐵門:
「所以我只好偷溜進來。」
「時間到了嗎?」死囚望著兀自席地而坐,不請自來的隨性訪客。
「十之八九是今晚吧?所以我才這麼趕。」訪客搖頭,嘆了口氣:
「為什麼偏偏是今天呢?」
為了順利捷足先登,他不得不對那台車做點手腳。
真是對不起那個心地善良的正牌神父,恐怕得在醫院躺個三五天了。
至於那些東倒西歪的鬆懈獄卒,誰叫他們剛好輪班執勤。吃公家飯不就是這樣?
反正沒人傷亡,只是小睡一陣,監獄遭到入侵的丟臉事實,鐵定也會被大事化小,
甚至直接掩蓋,相關人員搞不好根本不會被追究責任。他太清楚公家機關的作業準則。
「今天……怎麼了嗎?」死囚看著訪客,總覺得對方的長袍不太合身。
不,不是不太合身,而是對方穿起來不太自在。
「就是太突然了,還偏偏選我要兼差的日子。」
訪客拉拉領口,顯然感受到獄所裡的悶熱。
「神父可以兼差嗎?」死囚又是一愣。
「我不太清楚。」訪客不太在意地摳摳鼻子。
「神父,我要告解。」
時間所剩無幾,好不容易機會降臨,死囚必須把握生命,盡快將談話切入主題。
至於對謎樣訪客的許多疑問,也只能姑且先擱在一旁。
或許,這只是上天展現憐憫的單純奇蹟。只要不是另一個惡劣的玩笑就好。
他已經受不了更多的造化弄人。
「想說什麼就說吧。應該還有一點時間。」
訪客不想澄清自己其實是個半職牧師,不是神父,而且並不虔誠,更無信仰。
披上長袍,只是為了彌補愧疚,安撫畢生僅有的良心做怪。
因為這是他積欠的債。
他之所以不解釋誤會,也不是善意的謊言或出於惻隱之心,
只是單純懶得對將死之人多費口舌。畢竟講清楚又不會加錢。
而且一路趕來有點累了,正好放空休息一下。左耳進右耳出這種事他非常擅長。
「神父,你知道我的案子嗎?」死囚苦笑,悲傷自嘲。
「大概吧?」訪客給了個模稜兩可的回答。
現在媒體這麼發達,就算不太愛看新聞,難免還是要被頭條洗腦。
「我犯下了最邪惡的罪,可仍希望得到公平的評論。那怕只是出自一個人的口中。」
「那你要失望了。我只是聽,並不評論,也不分享。」
「無所謂。因為你自然會在心中評論。」
「這樣啊?」訪客比了個請說的手勢。死囚開始滔滔不絕,訴說人生往事。
於此同時,假裝是神父的不敬業牧師,正默默估算著麻醉藥的剩餘效力。
他很有信心,不該醒的人在完事之前都不會醒。
相較於容易處理的警報系統和安全監控,這些管理人員雖然形同虛設,
卻也是最麻煩的防衛環節。因為不能隨便破壞。
如果鬧出非必要的人命節外生枝,簡單的工作就會變得沒完沒了,不敷成本。
他最討厭的就是虧本生意。但如果發生什麼意外,他也只好速戰速決。
因為他更討厭任務失敗。使命必達是他的最大賣點,可以讓他談到比較好的價錢。
出生在一個問題家庭,死囚的童年非常不幸。
賦予他悽慘生命開端的那對男女,沒有一個堪稱正常,更加不配為人父母。
就連勉強及格的邊都搆不上。
他的爸爸是個賭鬼、毒蟲,而且而會慣性家暴。無論老婆或獨生子都照打不誤。
他的媽媽毫無母性,長期酗酒,就連懷著他的時後也是一樣,雖然飽受凌虐,
卻對丈夫唯命是從,只知道逆來順受和酩酊大醉,從來不曾保護骨肉。
當他還很小的時候,完全抵抗不了父親的暴行,只能像沙包般一味挨揍。
所以他學會了如何挨打,知道怎樣才能用最小的傷害承受最多攻擊。
再大一些,他有力氣能夠掙脫,也有速度可以逃跑,
所以他嘗試利用家具和雜物充當障礙以及掩護,在有限的空間中練習閃避,
竭盡所能與父親僵持,而且欺敵的技巧越來越好。
儘管最後的結局,總是被趕來幫忙的母親和父親聯手抓住,然後遭到加倍痛毆。
等他成為青少年後,開始憑藉荷爾蒙所帶來的力量掙脫壓制,咬牙反擊。
他不斷提防母親的從旁突襲,同時仔細觀察父親的攻擊模式,一面防禦一面大膽試探,
伺機出手,一旦逮到空檔就絕不留情。
營養不良的他是很瘦弱,但毒蟲和酒鬼也強不到哪去。
不用多久,每次都倒在地上的人就成了父親,母親也用畏懼的眼光仰望著他,
總是離他遠遠不敢靠近。
於是他離開家中,踏上街頭,加入幫派,逞兇鬥毆。
他的狠勁和身手,很快就被老大給注意到,更得到老大的老大賞識。
他被引薦進入地下拳場,做為搖錢樹受到悉心培養。
他學得很勤,強得很快,比起賽來像不要命,毫不懼怕對方放肆犯規的陰險手段。
童年求生所奠定的野性本能,使他極擅長在最狹小的死角尋找空隙,
更習慣從無退路的絕境創造生機。
無論挨了多少猛拳,鐵打般的身體都渾然不覺,只要發現任何破綻,
必定抓緊迎頭痛擊,殺招連環。
快狠準的蠻橫作風迅速襲捲拳壇,擄獲目光。台下專程來注視他的眼睛越來越多。
某天,他被某個慧眼識英雄的知名教練,砸下重金買了過去。
從此離開陰影,迎向光明。
台灣拳擊風氣不盛,教練讓他到國外接受培訓,見見世面,改掉難登大雅之堂的壞習慣。
而他也非常願意豁出一切,力爭上游。
雖然一直留在國外發展,但不用三年,他的名號就從國外紅回台灣。
不到五年,他就俱備問鼎亞洲拳王的雄厚實力。
「每種競技比賽,都能分成五個層級。」
死囚表情興奮,雙眼發亮,彷彿找回了往日榮光。
「是喔?」訪客則是同樣意興闌珊,因為太熱而考慮要不要把故事聽完。
「地方級通常只有一個城鎮或者縣市。區域級則是整個洲或南部北部。
能在前面兩級脫穎而出,就能參加國家級的賽事,然後代表國家角逐國際級的比賽。
要是能贏過鄰近國家的好手,就可以晉升到世界級的程度,當上世界之王。」
死囚不由得緊緊握拳,指節泛白。曾幾何時,他離這個夢想僅有幾步之遙。
不久之前,他連做夢都夢到當上地表最強。
「那你還自毀前程。」假裝神父的訪客忍不住吐槽。
白痴也知道光天化日在老家打死爸媽,還大吼大叫惹來鄰居觀望,
百分之百不會有好下場。
「我沒有。」死囚的表情瞬間黯淡:
「我毀了他們,但沒有毀掉自己。因為我已經先被他們毀了。」
為了配合大會宣傳賽事,他回到台灣辦造勢會。
當時的他,已經順利通過報名,準備好爭奪亞洲區的代表資格,
好站上夢寐以求的巔峰舞台。
當時的大熱門除了他,還有永不服輸更不認輸的必勝韓國、
認真起來沒有極限的熱血日本、以及地大物博人才濟濟的中國大陸。
前四強可說毫無疑問,必定會是由這四國拿下。但誰是冠軍,就難有定論。
因為雖然韓國和日本都略遜一籌,台灣和中國卻是難分軒輊。
台灣選手的爆發力和耐力都深不可測,驚人的速度和刁鑽的角度能秒殺任何對手,
必死的決心可以輕易壓垮所謂必勝,從來沒在比賽中展現怯懦或是疲倦。
中國選手的身上,奔流著許多少數民族的複雜混血,充分體現了各個民族的強韌精華,
無論在力量、靈巧、臨場反應或精準度上都集其大成,在擂台上的判斷從未失算,
據說還修習過幾種武術,抗壓性比起肉體的堅毅不惶多讓,名副其實的身心俱技。
而雙方的提前衝突,更將火藥味提升到瀕臨引爆的最高點上。
在造勢會的實況轉播中,中國選手當場質疑台灣的參賽資格,認為台灣根本不是國家。
台灣選手翻臉反嗆,提出挑戰,要在雙方八強賽的第一次硬碰硬上,
和中國選手加碼對拼,以個人的職業生命,以及全國人民的尊嚴做為賭注。
敗方必須立即自行退賽,並宣布個人永遠退出拳壇,不能從事相關行業,
連擔任教練或選秀人員都不可以,敗方的代表國,再也不得使用中國、中華民國、
中華人民共和國或類似名稱參加國際級以上拳賽,包括國旗都不能出現。
胸有成竹的中國代表冷笑兩聲,說了句求之不得便一口答應。
消息一出,舉國嘩然。無論明盤暗盤,賭金在一小時內就衝上了天文數字。
無論結果如何,都有大量組頭需要跑路或者賠命。
可誰也想不到,竟然會是這樣做結。
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國終於有機會光明正大揚眉吐氣,能夠憑藉實力,
在超一流的競技場上嶄露頭角,並種下支持往後明正言順的重要根基。
所以人民才無法原諒自行起頭,又被寄予厚望的他。
在賽前殺人,理所當然失去資格,大陸形同不戰而勝。
因為選手不潔身自愛而吃了大虧,台灣人民的失望與憤怒可想而知。
群情激憤,眾怒難犯。個人行為成了國恥。無論官民有志一同,三審定讞只是形式。
他的死刑,以前所未有的火速簽核執行。政府勢必要在世界大賽開始之前,
獻上祭品對民眾有所交代。但有些事情,比死刑更急,否則就會失去意義。
有些愛國者或政治狂,並不樂見他死於法律制裁。
他們認為他沒有資格,接受我國法律的任何安排。
訪客按著藏在袍下的刀,已經快要失去耐心。
他對陌生人的心路歷程沒有興趣,卻又很想知道「先被他們毀了」是什麼意思。
所以他用眼神示意死囚說快一點。
「我錯就錯在,不該心軟回家。」死囚重重嘆氣,滿是自責。
那棟老舊陰暗的破爛公寓,終究是他命中注定的不祥之地。
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從哪裡開始,從哪裡結束。
造勢會後的深夜,剛結束應酬的他想回房休息,卻在飯店大廳看見母親。
他掉頭就走,但仍慢了一步,只能埋怨媒體批露了他的下榻地點。
瘦到不成人形的母親一攔住他,就拿出小刀抵著脖子,揚言他若不回家探望父親,
就要血濺當場死給他看。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屈服,等到回過神來,眼前已經是父親涎著臉的醜態。
「幫幫我,就這一次。當作報答爸爸。」父親甚至對他下跪,卑微懇求:
「從此之後,我們一刀兩斷,我發誓再也不會煩你。」
他看著眼神渙散的父親,心中不由得泛起嫌惡。這個男人竟然要他故意輸拳。
他恨父親要他做假,但更恨父親竟然是買他輸,而不是贏。
他想要走,卻又被媽媽攔住,以死相逼,非要他和家人吃最後一頓飯。
他不該因為是便當就失去戒心。他不確定是哪樣飲食被下了藥,總之很快就感到昏沉。
他想掙扎,卻被按住,接著手臂上隱隱刺痛。然後是迷亂的狂喜,還伴隨著興奮的暈眩。
他才剛清醒過來,父親就迫不急待,得意洋洋告訴他被打了毒品。
如果他不打假拳,就要報警抓他。他知道沒這個必要。因為過兩天就要賽前體檢。
用了禁藥絕對過不了關。
他的眼中只剩下父親的狂笑,母親的淚水。然後是無盡的濃稠腥紅。
殺死父母並蹂躪屍體的他沒有逃跑,只是在筋疲力竭後呆坐原地,看著應該好好保養,
卻骨折扭曲的殘破雙拳,對鄰居此起彼落的驚聲尖叫也充耳不聞,
就這樣直到被警察帶走。
「原來如此。」訪客點了點頭。然後一刀劃開死囚脖子。
「這樣就可以交差了吧。」他拿出手機,拍下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