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偷看小鋼砲閱讀的神情。他左手撐桌半舉著文庫本,眉頭不時因書中的情節
深鎖或舒展。小鋼砲的右手亦不得閒,托腮、抱胸、翻頁,還有喝咖啡。
我像是被催眠似地跟著拿起眼前的咖啡喝了一口,望向他羞赧的笑著。
他無名指上緊嵌的銀圈如此堅定而安分,讓人產生一種我又看上好男人的錯覺。
我對我的客人起了染著的心。若以我媽他們佛教界的用詞,大概會是如此形容。
染著:不離慾。翻成白話就是不清不淨不純不透明。
每週二下午5:00,我們在車站前的咖啡店相聚。
小鋼砲通常會點一杯熱到不能再熱的拿鐵,將備齊的¥230和集點卡交給店員。
他一秒內可以用拇指和中指夾出五枚銅板,放入店員面前的收錢盤中,
俐落地好像零錢包中永遠都只裝有¥230。
等待超熱拿鐵的同時,他會抓起幾張放在等候台上的紙巾,
然後盯著牆上三明治的圖片發愣直到店員開口。
「您的熱拿鐵,久等了。」
「DOMO。」(謝謝)
小鋼砲走到最角落的單人座,面對著我坐下。我衝著他笑,
但他只是低頭把公事包中的文庫本拿了出來。
此時的我多半被分派到清洗的工作,透過回收處的小窗台與他對站。
隔著紀伊國屋的書套,我不知道他看的是什麼書,但是透過臉部表情,
無論是輕微地抿嘴還是緊皺著雙眉皆是如此陶醉,料想不會是我討厭的正能量勵志格言。
5:30左右,小鋼砲會意識到手中的拿鐵已喝完,
準備起身走到回收台旁的冷水壺倒水。
這時我會拿起抹布走出去擦桌子,5秒後我們會在狹窄的走道擦身而過。
倒數第3秒時,我就可以準備開口跟他說句:不好意思、失禮了、抱歉……,
0秒一到,他便會對我微笑示意。
只能說非常感謝日本的繁文縟節。
第一次與小鋼砲交鋒,新人的我還沒學會如何掌握蒸氣棒的節奏。
敝店的蒸氣棒很爆衝,加上沒有使用大一號的鋼杯先把Base蒸熱再倒入杯裡。
直接用裝了七八分滿液體的咖啡杯去蒸熱,一個不小心就會噴濺出來。
新人總要被燙個幾百回後才有辦法駕馭。
這一天小鋼砲點了熱拿鐵。
>>熱拿鐵就好辦,我可以直接按機器,不需動用蒸氣棒。
才慶幸著,他就開口了。
「請熱一點。」
「好的,沒問題。」
我把機器吐完的熱拿鐵又拿去用蒸氣棒加熱了三次阿彌陀佛的時間,
心想可千萬不要濺出來。
「久等了。」我把拿鐵端給了他。
小鋼砲用不信任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摸了一下杯子說:「可以再熱一點嗎?」
顯然是對我加熱的秒數不夠滿意。
「好的。」我把杯子接了回來,心裡嘀咕著,這下可躲不掉了。
這次我不再念佛號,抱著從容赴義的心情攪著蒸氣棒,將身死置於度外,
拿鐵因即將滾沸,噴濺了出來,恰好落在我左手的虎口處。
「不好意思,久等了。」
「DOMO。」
小鋼砲接了過去,想了一下又接著說:「妳是新人吧?」
「HAI。」(是)我尷尬對他點點頭。終於我看清楚了這個索求無度男人的面貌。
五官深邃、短小精悍,柯林法洛配上平井堅,就是有型的種馬樣。
車小、性能佳、限量。我心中突然浮現廣告車的台詞。
「加油喔!」突如其來,他露出了溫暖陽光的笑容。
那是女人常會遇到的前任男友,有型、得體、溫柔;自戀、花心、劈腿。
過帥的男人總讓人受傷。我拿著冰塊敷著虎口想著。
不知道何時,我推算出他的來店時間,感到沾沾自喜。
也忘了從哪一天起,這樣的5點整,我被發派到洗滌的工作,可以偷偷地望向他。
有一回我擦著小鋼砲旁邊的桌子,他突然放下了文庫本,
直盯我胸前的名牌:「妳的姓氏好特別啊。」
我告訴了他這是台灣的姓,日本古漢字才有,現在幾乎不用。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臉,猛點頭。
自此,他入店我除了說聲歡迎光臨外,我還多了一項非正式的招呼「KONITIHA」。
「你看的是小說嗎?」
「其實我也喜歡喝超燙口的熱飲。」
或許問候可以有其他可能,午安謝謝久等了之外的擴展。
親近的橋段終究只是虛妄,上演在腦海中的小螢幕。
我還是決定保持不打擾的禮貌。
因為我比較喜歡這樣,和我同好的他應該也是如此。
最後一次星期三的班,下午6:05。我刻意拖到了他離去後才打卡下班。
我跟他說了最後一次謝謝,一併收起了他的微笑和最後的「多謝款待」。
我們有著比親友更常見面的距離,卻即將淡忘彼此的存在。
2016年的某一天,浮光掠影般的記憶終究還是找上了我。
當Instagram和Facebook瘋傳著性感閱讀男的照片時,忽然憶起了這麼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