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那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女孩撐著沙發扶手站起,因為扭傷所以走路一跛一拐,很是不便。善良的小十年自願
充當拐杖讓她倚靠。
在女孩的指引下,兩人穿越巷區,來到更偏僻的地方,人影漸少、路旁的樹漸多。經
過一處轉角,走進延伸的小路,眼前就是散滿石頭跟碎瓦礫的空地,還有一間小屋。
小屋門邊的春聯已經剝落,連字跡都看不清楚,窗台邊積著一層厚灰。門一推開,被
激起的灰塵亂飄,霉味撲鼻而來,嚇得小十年退後。這一退險些害女孩摔倒。
「灰塵而已啦。這裡好久沒人住了。」女孩用力捏了小十年一把,示意他別緊張。
小十年在牆邊摸索到電燈開關,但按下後毫無反應。幸好女孩備有手電筒,而且天色
尚未全黑,多少還是能夠視物。氣氛有股說不出的詭譎,尤其是屋內深處的黑暗連光都無
法透入,不過小十年倒是不怕,女孩也很鎮定。
兩人慢慢探索,這間十五坪左右的屋子分成客廳、臥室跟廁所,還有一間堆滿雜物的
小室,家具的風格有種民國初年的味道。
女孩跟小十年從櫃子裡找到抹布,然後從廁所取水,就著手電筒的燈光簡單地擦拭家
具。累積的灰塵不少,抹布擦過立刻變黑,令小十年不禁咋舌,只能來回反覆清洗抹布。
忙了好一會,終於有個樣子。
兩人在客廳的方桌旁坐下休息,小十年好奇地東看西看,發現頭頂的日光燈管結滿蜘
蛛網,守在網邊的蜘蛛竟然有手掌那麼大。
女孩一手撐著臉頰,「本來有個老爺爺住在這裡,我曾經見過他。但後來好久沒看到
了,再後來才知道過世了。其他小孩謠傳這裡鬧鬼,誰都不敢來探險。噯,你會怕鬼嗎?
」
「不怕。」其實小十年根本不知道鬼是什麼東西。在他的認知裡,沒有什麼會比嚴厲
的院長還要可怕。
「怕不怕都不要緊。這裡根本沒有鬼,我來過好幾次,什麼都沒遇過。」女孩說得輕
鬆。
「為什麼來這裡?」小十年問。
「要你管。」女孩作勢又要捏小十年,他立刻機警地避開。女孩沒有繼續追擊,「你
不想回家的話,可以待在這裡。老爺爺好像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這間屋子沒人要,可惜
沒有電很不方便。對了,你會不會餓?」
這一問,一整天沒有進食的小十年才開始覺得飢餓。女孩要十年陪她返家。回到女孩
家時,院子外停著一輛剛才未見到的黑色房車。女孩不悅地嘀咕:「今天這麼早回來啊。
」
於是女孩吩咐小十年在外頭等著,然後就進屋了。女孩進屋沒多久,便傳出男人的憤
怒責罵聲,幾乎與咆哮無異,那聲音又大又急,說話的速度實在太快,小十年聽不清楚內
容。在那壓倒性的斥罵裡,隱約可以聽到女孩的聲音,似乎在回嘴。
後來屋裡逐漸平靜,再無半點聲音。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女孩沒有出來,苦等
的小十年躊躇一會,循原路回去廢棄的小屋。
夜裡的小屋更加陰森可怕,無處可去的小十年倒是大膽,一個人坐在陰暗的屋裡等著
,又是一個小時過去,女孩還是沒出現。
等著等著,經歷過一整天冒險的小十年累了,伏在方桌慢慢睡著。
他夢到院長率人來抓他回去,他拼命地逃,但跑沒多遠就被逮到。管理員抓住他的肩
膀,用力地搖晃,好像天搖地動。
被晃醒的小十年睡眼惺忪地抬起頭,幸好人仍在廢棄小屋,沒有被院長抓回去。可是
真的有人抓住他的肩膀。
小十年只得回頭,原來是女孩。拿著手電筒的女孩眼睛微微紅腫,默不作聲地從隨身
背包裡拿出麵包跟保久乳,撕開包裝後遞來。
小十年接過,像在確認麵包沒有危害性似地檢查每一面,才咬了一口。味道很甜,是
巧克力口味的。他打直腰桿端正地坐好,每一口經都過仔細咀嚼二十下才吞嚥,接著再咬
下一口。
在育幼院的規矩就是這樣,孩子們從懂事開始就被迫遵守,一時難改。
「你的吃相太嚴肅了,你爸爸是不是也管你管得很嚴?」女孩的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
哭腔。
「是院長。我沒有爸爸。」小十年等到完全將麵包吞下肚後才回答,不忘先把吃一半
的麵包整齊地放在桌面,這也是育幼院的規矩。他說完又補充:「也沒有媽媽。」
女孩大概猜到是怎麼一回事。「你是從孤兒院裡逃出來的?」
「我不想回去。」小十年不免擔心女孩會通報院長。
「那留在這裡。我不會跟人說。」女孩又捏了十年的手臂,這次很輕,像同情,又像
試探同類似的觸碰。
小十年吃飽之後,兩人合力在臥室裡鋪床。女孩從家裡拿來睡袋,因為是成人的尺寸
,攤開後足以覆蓋整張床。小十年脫掉鞋子,整齊地擺好才爬上床。女孩將點燃的小蠟燭
放在破碗裡,擱在床頭。
被柔和燭光照亮的室內不若先前陰森,反倒有點溫馨。女孩坐在床沿邊,猶豫了一下
,也踢去拖鞋,並肩躺在小十年身旁。
「我不想回去。」這次是女孩說的。小十年發現女孩的眼角有淚珠滑落。女孩的肩膀
顫抖著,她咬著下唇盡力不哭出聲。
「那留在這裡,我不會跟人說。」小十年說著跟剛剛女孩一樣的話。女孩沉默,隨即
又捏了小十年,讓他痛得縮到牆邊。
女孩破涕為笑,儘管那笑容還是有點哀傷。「幹嘛學我說話!」她抹掉眼淚,吸了吸
鼻,然後伸手勾住小十年的小拇指。「那我信你一次,誰都不能說。」
小十年用力點頭,善良如他當然會保守秘密。
時間很晚了,靜得能夠聽見蟲鳴,入秋後的天氣很涼爽。屋裡有股散不去的霉味以及
老房子特有的陰沉感,可是小十年待在這裡遠比在育幼院更加安心,雖然身體疲倦,可是
精神很好。他的一雙眼睜得大大的,像夜裡的貓頭鷹。
他與女孩各據床的一邊,睡著的女孩勾住他的小指不放,可是不會讓小十年感到困擾
,被勾著小指頭的感覺很奇妙。
當時的小十年不明白女孩是因為找到慰藉所以不敢放開,誰知道一個突然出現的陌生
小男孩,會成為讓她在夜裡偷偷逃家的契機?
天一亮女孩還是得回去,可是今晚她在這裡,就像十年逃出育幼院,她也想逃。
女孩在睡夢裡還是皺起眉頭,擺脫不掉愁緒。小十年安靜地凝視女孩,她有張很好看
的臉,嘴唇微翹的角度剛剛好。小十年想起在字典讀過的形容詞,用標緻來形容應該沒錯
吧?
睡不著的小十年開始數起女孩的睫毛,直到蠟燭燒盡,屋內歸於寂靜的黑暗。
「晚安,小姊姊。」小十年小小聲地說,突然決定要這樣稱呼女孩。
*
小十年醒來時,床邊已經空了,只有透窗灑落的日光。他離開臥室,客廳的方桌堆著
麵包跟零食,是小姊姊留下來的。
一張紙條壓在麵包底下,娟秀的字跡寫著「你別亂跑,我放學後過來。」小十年才知
道原來她是去學校。
等待的過程並不無聊,小十年早就知道該如何打發時間。他又仔細打掃一次,還吃了
零食,水果軟糖的滋味又酸又甜。在育幼院有時候也能吃到糖果,不過都得完成被交派的
工作或讓院長滿意才行。
他不喜歡這種條件交換,所以小姊姊帶來的水果軟糖更顯美味,因為小姊姊是無條件
對他好。
等到陽光不再刺眼,影子越來越長的時候,小姊姊依約出現。她這次帶來其他食物跟
簡單的更換衣物,看來是認定小十年會長期留在這裡。
那時候智慧型手機還未問世,只有簡單的娛樂,於是她教小十年下棋。一開始小十年
因為生疏所以屢次慘敗,等到摸熟之後,小姊姊只有眼睜睜看著盤面上自己的棋子越來越
少的份,一輸再輸。
「你以前是不是有偷偷學過!」小姊姊怒捏小十年一把,接著轉變攻勢不斷搔他癢。
怕癢的小十年只能求饒,他不是故意要一直贏,只因為生來就是個聰明的孩子。
小姊姊逗留一段時間之後會暫時離開,接著再次出現時是好晚的時候了。後來才知道
她是先回家,等到父母都回來或是確定不回來後,才在深夜裡偷偷過來小屋。
這時間小十年正好也睏了,小姊姊在床邊點起蠟燭,兩人並肩躺著,看著天花板搖曳
的影子,或許聊天又或著維持不尷尬的舒適沉默,直到陸續睡著。
這樣的日子持續著,小十年沒有想過以後會如何,因為現在就很好。他跟小姊姊感情
越來越親密,簡直像親生姐弟,可是兩人不曾爭吵,小姊姊除了偶爾的惡作劇之外沒有欺
負過他,還盡可能從家裡或花零用錢提供物資,讓小十年在這裡不會過得太克難。
小十年負責傾聽,每晚聽小姊姊訴說她的不愉快跟煩惱,像是為了各自事業所以不把
重心放在家庭的暴躁父親、在外勾搭其他男人的不稱職母親、明年就要從國小畢業,要到
更遠的地方就讀國中的不安。
「我爸爸不是每天都會回家,可是每次回來都罵人,罵到最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被罵
了,好討厭這樣。那天你聽到我爸爸大吼,很可怕對不對?
「我真的很怕他,回嘴的時候我其實都在發抖。然後我都會想為什麼媽媽人都不知道
去哪,我只能一個人挨罵……」小姊姊眼裡又蓄滿淚。
這些因素累加後的結果就是小姊姊選擇在每晚逃離冰冷的家,然後像白晝版本的灰姑
娘趕在天亮前返回。
不約而同渴望逃脫的小十年與女孩終於擁有不被人所知的棲身處,只有在這裡才能夠
不害怕被傷害,這裡是庇護所。
可是兩人終究太幼小,現實的暴力猶如巨大車輪,他們是毫無抵抗餘地、只能被輾成
碎片的脆弱蟲子。
那一天的到來,血淋淋地體現這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