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屍
09
天橋下,繁忙的車燈點點。
天橋上並列了兩個人,其中之一的小男孩懷裡抱了隻棕色玩具熊,戴在他頭上的過大
棒球帽遮住了小男孩大半的臉孔,唯一清楚可見的雙唇,緊緊抿著。
而另一人是芮塔,簡樸的牛仔長褲和低調的黑色流蘇披肩不若以往豔光四射,就連她
的神情也不若以往。
「一定要先找到你父親才有辦法帶你弟回來,你們沒有戶口,必須要由你父親去補辦
出生證明,才能進行後續動作。」
芮塔嘗試解釋。
當初芮塔為了要掩蓋周翔泰和他雙胞胎兒子的存在,而在暗中跨越許多機關,虛構他
們三人的身份證明。
如今隨著新聞媒體的挖掘,而被一一攤開來,雙胞胎兄弟成了社會中的隱形人口,連
帶地,政府的名聲一落千丈,組織也從此被拆解,而屬於她這個人的身份早已被抹去,現
在連她存在的意義也跟著被抹煞殆盡。
「你還是不肯告訴我你父親在哪裡嗎?」
芮塔不由得有些發怒,語氣微揚,但對方仍是不願開口,瘦小的身軀伏在圍欄上。
芮塔嘆息,放棄逼問。
對方其實也只不過是個十歲小孩,縱使再早熟再聰敏,一口氣和身邊兩個親人分離,
恐怕是難以言喻的無助。
芮塔好久不曾感到如此無力,最近一連串的事情發展全然不為她所掌控。
她並非是個心軟的人。
當她在第一時間趕到周家時,周翔泰已不見蹤影,僅剩孿生子之一。
周家吸引她注意的因素早已被排除,那究竟是什麼緣故使她在自身難保的情境下,卻
還是懸懸念念周家一家?
連她都無法給予自己一個編造出來的合理解釋。
「哥──個─」
小男孩終於發出聲音,音調幽幽的輕喚。
「周永平?」
芮塔聽聞,訝異地揪著小男孩的手臂,翻開棒球帽。
一雙純真無暇的眼,近似嬰孩的天真,沒有世俗的複雜氣味,周永安。
「在裡面的是周永平?」
芮塔錯愕地望向天橋下位處十字路口轉角的警察局。
匆忙之中,她只帶走了人,卻沒確認過帶走的是周永平還是周永安。
昨天的電視畫面裡,那個瘋狂搥打自己肚子的動作,讓她認定了被警方帶走的是周永
安。什麼時候換過來的?
「哥──個──」
周永安放大了音量。
「永安,噓,哥哥躲起來了,我們去找他好不好?」
芮塔放軟語氣,仿照小孩說話的用詞,重新戴好周永安的帽子。
「哥──個──哥──個──」
周永安開始吼叫,不停跺腳,引來路人側目。
「永安─」
芮塔想起那天雨中巧遇兩兄弟的情景,周永平對待周永安的方式,總是具體的肢體動
作多於語言。
於是芮塔蹲身抱住亂動不停的周永安,一遍遍在激動不已的周永安耳邊喚著他的名字
。
一遍又一遍,周永安慢慢靜了下來,連日的折騰讓他睏眼微闔。
芮塔不自覺地哼起某首歌的旋律,她想不起是在哪兒聽過這首歌了,似乎是在她童年
將睡之時,總有個溫柔好聽的女人嗓音唱著這首歌,哄她入睡。
周永安的身子慢慢放軟,柔軟的髮絲輕搔芮塔的頸項。
芮塔就著模糊的印象,哼唱著。
最後,周永安睡著了,小小身體的全部重量投入芮塔懷中。
濃密的長眼睫毛覆上眼窩,熟睡的臉龐像是甜美的天使,似曾相識。
芮塔盯著周永安的睡臉,蹙緊眉頭。
天橋下,車燈點點。
*
轟隆轟隆,老舊的馬達發出吵雜的聲響。
馬達旁有名跪地的男人,身穿淺藍工作服,口帶醫用口罩。
灰白的矮水泥床上攤著塊白布,而男人則眷戀地看著置於白布上的赤裸女體,女體過
瘦的身軀在腹部甚至清楚浮現肋骨的痕跡,但她有張很美的臉蛋,那是屬於妙齡女子的芳
美,此時透著異常的慘白。
轟隆轟隆,馬達的動力將透著刺鼻味的褐黃液體經管線,源源不絕地自女子頸項右側
的開口輸入,而自女子足部開口流出的液體則由下方的水桶盛接。
轟隆轟隆,規律的聲響充斥陰暗潮溼的破舊屋子。
「小周呀,小周啊,你在哪兒?」
屋外傳來叫喚聲,男人把白布一覆,遮住女體,從半掩的鐵捲門下的縫隙鑽出,穿越
草叢,翻過磚造矮牆,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叫喚他名字的吳大嬸背後。
「哎呦,你嚇人啊,快去冰櫃那裡幫忙抬,你怎麼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快把口罩脫
掉,衣服換一換,不然等一下被人看到又告到上頭去。」
吳大嬸邊走邊碎碎唸,老覺得這名新來不久的男殮工小周像少根筋似的,不過也正因
為少根筋,所以好使喚。
男人弓身不停點頭,姿態卑微,拿掉口罩後的臉,便是新聞媒體上火紅的失蹤人物─
周翔泰。
「小周啊,你看那新聞上說小男孩的爸爸叫周翔泰欸,跟你同名耶,該不會就是你吧
。」
周翔泰才剛踏入走廊,與走廊隔了扇窗的辦公室裡,有個資深的男行政職員指著電視
,面帶揶揄地問周翔泰。
周翔泰的視線放低,無措地進退不得。
「拜託,他要是娶得到老婆,天都要下紅雨了啦,你要是太閒的話,也去幫忙抬。」
方才在門外被家屬攔下來問問題的吳大嬸走入走廊,往周翔泰駝著的背推了把。
「吳姊,妳饒了我吧,火葬場那邊好像有事,我去看一下。」
原本準備看好戲的男職員見沒戲唱,趕緊開溜。
「煩死了,事情就夠多了,明天一早還要火化那麼多無名屍,官員要作秀還不是累死
我們這種小老百姓。」
吳大嬸來到冰櫃區。
「這邊到這邊全部抬出來退,記得要蓋上白布,放整齊,明天一早有媒體會來拍,我
再去找人手幫忙。」
吳大嬸比劃了幾下,又急急忙忙走出去找人。
通白的室內恢復平靜,周翔泰原本怯懦的神情一轉,迥然不同的精明眸光顯現。
周翔泰一一檢視冰櫃外的資料卡,然後猛然拉出其中一個。
周翔泰扯開被密封的屍袋,裡面露出了一張褐色僅存肌理線條的臉,一襲枯黃的髮絲
枕在乾扁的腦後,是具令人駭然的屍體。
但周翔泰卻將他的臉湊近屍體,吻了屍體僅存輪廓的唇。
「對不起。」
來不及詳細檢查屍體有無毀損,周翔泰急急拉上屍袋,接著打開不是吳大嬸比劃範圍
內的其一冰櫃,抬起另一具女性屍體,將兩者更換。
深吸口氣後,周翔泰恢復卑微的神態,開始動手做起吳大嬸吩咐的工作。
每搬一具屍體,周翔泰總會在打開屍袋後,端詳每一張面容,這些已被決定火化的無
名屍,多半是孤苦一生,或者是被子女拋棄的老人家。
周翔泰儀式性地以手心拂過他們滿佈斑點的臉,以表對這些沒人願意珍惜的屍體的心意
。
「欸,今天下午又有好幾場法事,人都跑去忙了,小周,你一個人行不行吶?」
十二月天裡,揮汗如雨的吳大嬸再次回到冰櫃區,看到牆壁旁已擺了好幾具覆上白布
的屍體,倍感欣慰。
周翔泰怯怯點頭。
「那就拜託你了,我出去瞧瞧,外頭忙成一團。」
吳大嬸消失在門外。
周翔泰微笑,那是一個與他平凡外表十分不相稱的笑容,極其魅惑。
*